帝王的震怒如同九天雷霆,裹挟着无上权威,化作一张无形却密不透风的大网,以长安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急速蔓延。百骑司的精锐倾巢而出,他们换上商贾、行旅、乃至乞丐的装束,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点,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关中的每一处市镇、每一条官道、每一间客栈。宫禁之内,所有可能与晋阳公主接触过的宫女、内侍、嬷嬷,乃至轮值的禁军侍卫,皆被反复且严厉地讯问,任何一丝可疑的线索都被反复咀嚼,任何一点可能的疏忽都被无限放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每个人都谨言慎行,生怕被那无形的风暴漩涡卷入,粉身碎骨。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日日流逝。最初几日,尚有零星消息传回,诸如某地出现形貌清秀的独行少年,或某处有身负武功的年轻女子现身,每一次都让李世民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他甚至在处理繁重政务的间隙,会下意识地停顿,侧耳倾听殿外是否有急促的脚步声带来好消息。然而,每一次仔细核查后,这些消息都如同泡影般破灭,那些少年少女,都不是他的兕子。
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被冰冷的现实浇灭。李世民脸上的暴怒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磨人的焦虑所取代。他批阅奏章时常常走神,笔尖悬在纸面良久却落不下去,目光涣散,不知望向何方。夜晚,两仪殿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但他并非全在勤政,更多时候,只是独自一人,在空旷的大殿中来回踱步,那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沉重、孤寂。
这一日,在又一次听完百骑司统领毫无进展的禀报后,李世民挥退了所有人。他没有发怒,只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然后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鬼使神差地走向晋阳公主昔日所居的宫殿。
宫殿依旧保持着李明达离开时的模样,甚至因为她“静养”的由头,日常打扫的宫人也不敢过多挪动物品,一切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殿内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特有的、淡淡的馨香。织锦的坐垫随意放在窗下的榻上,旁边还搁着一卷看到一半的《游仙窟》,书页间夹着一枚金粟笺做的书签。妆台上,那些他赏赐的珠钗环佩整齐地摆放着,在透过窗棂的稀薄日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寂寞的光泽。
李世民的脚步停在殿内一角。那里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柏木人偶,是往日给公主习练礼仪姿态所用,但此刻,人偶脖颈、胸口、关节等处的木料上,却布满了无数深浅不一的印痕,有些甚至深入木质,绝非寻常女子所能留下。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些斑驳的痕迹,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而清晰。
武艺……原来那副统领所言非虚。
一股混杂着心痛、不解、乃至一丝被蒙蔽的酸楚,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的兕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他以为她只是乖巧读书、习练女红的深宫之中,竟默默承受了如此艰辛的磨砺?她为何要习武?是为了有朝一日,像现在这样,毫不犹豫地离开他这个父亲,离开这座皇城吗?
他走到女儿昔日惯常临窗读书的绣榻边,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卷《游仙窟》,书页翻动间,他似乎能看到女儿倚在这里,一边读着那些志怪传奇,一边抬眼望向窗外被宫墙切割的天空时,那双清澈眼眸中,或许曾流露过的、被他忽略了的向往与寂寥。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他依稀记得,似乎在某次父女闲谈时,兕子曾用一种憧憬的语气念过类似的句子,当时他只觉是小女儿家的天真烂漫,一笑置之。如今想来,那或许正是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呐喊。
想到这里,李世民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不是不了解这深宫如同华美鸟笼,他只是从未想过,自己最珍视的鸟儿,会如此决绝地啄开笼门,头也不回地飞走。是他给予的关爱还不够吗?是这宫廷的束缚让她无法忍受吗?还是……她心中有着连他这个父亲都无法触及的、更广阔的天地和……牵挂?
那个所谓的“青衣先生”的模糊传闻,再次浮现在他脑海,如同一根毒刺,带来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失落。
泪水,毫无预兆地从这个掌控着万里江山的帝王眼中滑落。不是嚎啕大哭,只是无声的,滚烫的泪珠,一滴,两滴,砸落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洇开小小的、迅速消失的湿痕。他低下头,宽厚的肩膀微微佝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此刻,他不是贞观天子,只是一个弄丢了心爱女儿,遍寻不获,内心充满了无力、悔恨与巨大悲伤的父亲。
殿外夕阳西下,将最后的余晖涂抹在窗纸上,殿内的光线迅速黯淡下去,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搜寻仍在继续,但希望,已如同这殿内的光一样,越来越渺茫。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若兕子真有意外……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空寂的宫殿,沉默地见证了一位帝王的眼泪,也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因这无法寻回的结果,而被推向无可挽回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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