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在长廊尽头打了几个旋,卷起几片早凋的槐叶,带来一丝春社日特有的泥土与新草的气息——湿润的、微腥的,像是大地初醒时呼出的第一口气。
那气息拂过青石砖缝间未干的露水,也拂过林昭然的衣角,却吹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如铁锈般沉坠于血脉深处。
赵元度与宗正寺联手,这张罗织的法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密,罪名也更加诛心。
这不是政见之争,而是要从根本上,将她和她所代表的一切,钉在礼教的耻辱柱上。
柳明漪端着茶盏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林昭然临窗而立的背影,清瘦却笔直,仿佛一杆宁折不弯的竹。
窗外细雨初落,敲在瓦檐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人在暗处低语。
屋内烛火微微摇曳,映得她的影子在墙上拉得极长,如同一把出鞘未尽的剑。
她轻声禀报,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忧虑:“先生,宗正寺的人已经开始在各处坊间‘问询’,言辞间多有影射,说国子监出了不守男女大防的……狂悖之徒。”话音落下,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温热的瓷盏边缘,掌心渗出薄汗。
林昭然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柳明漪预想中的惊惶或愤怒,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静。
她接过茶盏,指尖轻叩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竟与窗外渐起的风雨声隐隐合拍,如同某种古老节律的回应。
“他们要的是一个罪名,一个足以让天下读书人闭嘴的罪名。”她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若辩,是狡辩;我若逃,是畏罪。既然如此,何必遂了他们的愿。”
她抬眼看向柳明漪,目光清亮而坚定:“明漪,你去办一件事。传信给七十二州所有女塾,让她们将先前为祈福所绣的平安符尽数送来京城。记住,一片都不能少。”
柳明漪一怔:“先生,此时要这些平安符……”
“汇成一幅图。”林昭然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就叫‘百心图’。用她们的千针万线,织出‘人皆可教’四个大字。图的背面,让盲文班的学子,将所有绣符弟子的名字,一一绣上去。春社日那天,我要你把它悬在国子监门外那棵老槐树上。”
柳明漪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退缩,这是无声的宣言。
用万千女子的心意,对抗朝堂诸公的笔杆刀枪。
她的眼眶一热,重重点头:“弟子明白!”
“去吧。”林昭然挥了挥手,重新望向窗外,“若说女子不可立言,这树,便替我说话。”
接下来的几日,京城的气氛愈发诡异。
国子监门前的石狮被人泼上了朱砂,红得刺目,像流血的眼睛;女塾学子出入时总觉背后有目光跟随,脚步匆匆,衣袂带风。
街巷茶肆中,有人低声议论,有人冷笑摇头,更多人沉默地听着,眼神复杂。
林昭然依旧每日晨起焚香读书,批阅文章至三更。
她不看报纸,也不听流言,仿佛那些汹涌的波涛,不过是窗外一阵无关痛痒的风雨。
铜炉中檀香袅袅,指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成了她世界里唯一的节奏。
直到第三日黄昏,程知微乔装成卖炭翁,在巷口递来一张揉皱的纸条:“皇帝召见裴怀礼,密谈近一个时辰。”
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天平开始倾斜的信号。
林昭然知道,程知微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隔日便有内侍省的老吏在整理文书时“忙中出错”,将一本夹在《礼部日程》里的《民声实录》“误送”到了御前。
那名老吏三年前曾因贪墨案将被问斩,是程知微力保其性命,如今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偿还恩情。
林昭然几乎可以想象出程知微那张看似温吞的脸上,此刻是何等算无遗策的表情。
那本册子里藏着的,不仅是女塾学子求学的铁证,更是足以动摇人心的民声。
而那句用炭水密文写下的“补遗讲主非一人,乃万人共声”,更是神来之笔,将她从一个孤立的靶子,变成了千万人意志的化身。
更大的转机,来自孙奉。
消息是从宫里最隐秘的渠道传出的。
据说皇帝连日翻阅那本《民声实录》,时而沉思,时而锁眉。
终于在一个深夜,当值的小太监发现御书房的兽首铜炉里,灰烬竟未散尽,反而凝成几个模糊的字形。
待凑近细看,赫然是“女子亦可为师”六个字。
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是鬼神显灵,皇帝却只是久久凝视着那堆灰烬——他知道这不是天降神谕,而是有人以巧技窥探君心。
孙奉指尖摩挲过的那枚黑炭,含西域“显影墨”,遇火则发烟成文,冷却即隐,专为密信而制。
这一次,它点燃的不是文字,是一场人心之火。
可正因如此,才更值得深思。
林昭然听到这个消息时,正用指尖轻轻拂过一幅刚送到的刺绣。
那枚来自偏远山州女塾的平安符,针脚粗糙,布面甚至有些毛糙,触手略扎,却绣着一朵倔强的山茶花,花瓣层层叠叠,红得近乎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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