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石磨旁的草木与星斗
破晓前的萨利姆村,并非真正苏醒,只是在一片铅灰色的薄雾中暂时喘息。橄榄树林的轮廓在氤氲水汽中模糊不清,泥土与残夜的气息混合,带来一种黏稠的凉意。卡沙是被自己紧绷的神经拽醒的,而非窗外那些越来越密集的鸟鸣。昨夜,他最后一次校验武器、规划应急撤离路线,直到凌晨两点才合眼,加沙地道里闷罐般的爆炸声和战友瞬间僵直的身体,依旧在梦境的边缘徘徊,挥之不去。
他坐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磨坊改成的临时营房里,空气混浊,弥漫着汗味、机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惧。角落里,里拉蜷缩着,那具RPG-7火箭筒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如同一个溺水者抱着唯一的浮木,年轻的脸庞在睡梦中仍带着一丝执拗的狠厉。另一边的利腊则打着不均匀的呼噜,嘴角亮晶晶的口水痕迹,让他看起来像个逃学贪睡的少年。卡沙无声地挪下地铺,像猫一样敏捷,避免惊扰这短暂的安宁。
推开磨坊沉重的木门,吱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穆罕默德老人果然已经在院中的老橄榄树下等候,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石桌上,粗陶茶壶嘴正冒出袅袅白汽,薄荷的清凉香气如同利刃,劈开了沉闷的空气。
“早啊,孩子。”穆罕默德的声音沙哑,如同磨坊里那些老旧石磨的摩擦。他为卡沙斟满一杯碧绿的茶水,动作缓慢而稳定。“听听这安静,能听见露珠从橄榄叶上滚落,砸碎在石头上的声音。可这安静,是用更大的喧哗换来的……十年前,每天清晨叫醒我们的,是炮弹划破空气的尖啸,像一群报丧的乌鸦。”
卡沙呷了一口滚烫的薄荷茶,强烈的清凉感从舌尖直冲头顶,残存的睡意被彻底驱散。他的目光掠过老人脸上刀刻般的皱纹,落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深色斑点的手上,那双手曾紧握过什么?是锄头,是步枪,还是绝望中亲人的手臂?
“穆罕默德老爹,”卡沙措辞谨慎,如同在雷区探路,“听说……您父亲当年,就是用这磨坊下的地道,庇护了二十个逃难的人。那该是何等的艰难。”
老人深陷的眼窝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光,他拿起靠在石桌旁的旧拐杖,指向磨坊阴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陈年的麦秸。“艰难?”他哼了一声,带着某种苦涩的自嘲,“那年我十八岁,骨头里都是力气,却也觉得快要累死了。父亲让我把地道再挖深一尺,再拓宽一尺。我的手,血泡磨破了又起,泥土嵌进肉里,几乎和手套粘在一起。最怕的是夜晚,尤其是那种连狗都不叫的死寂夜晚。”
他顿了顿,拐杖轻轻敲击着地面,仿佛在叩击记忆的门扉。“有一次,搜查队就在磨坊外面,皮靴踩在石头上的声音,清晰得就像踩在胸口。二十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在下面,连呼吸都憋着,只能用眼神交流。黑暗里,只有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他不懂事,大概是被闷坏了,突然就要哭出声……他母亲,那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瞬间用干瘪的**堵住了他的嘴……不是喂奶,是怕他出声……我们只能听着那孩子微弱挣扎的呜咽,和母亲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那一刻,时间长得像一个世纪。”
卡沙沉默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仿佛能闻到地道里那股混合着泥土、汗水和绝望的气味。他想起了在贝鲁特难民营的妻子和五岁的儿子。上一次通过时断时续的卫星电话听到儿子的声音,已经是半个多月前,孩子用稚嫩的嗓音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打坏人?”他只能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孩子,”穆罕默德的声音将卡沙拉回现实,“后来活下来了,听说现在在安曼,成了医生,专门给穷苦人看病。”老人眼里那丝欣慰的光芒再次闪现,虽然微弱,却如同灰烬中残存的金色火星,“你看,苦难就像沙漠里的‘哈姆辛’风暴,来的时候遮天蔽日,觉得永远过不去了。但它总会停,总会过去的。只要人还在,根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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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里拉和利腊正跟随牧羊人阿卜杜勒,行走在萨利姆村后崎岖的山路上。晨光勉强穿透薄雾,给连绵的山丘镀上一层苍凉的淡金色。阿卜杜勒约莫三十五六岁,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肩部已经磨破,左腿行走时带着明显的跛态,依靠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质牧羊杖保持平衡——那是多年前一枚地雷留给他的“纪念”。
“注意脚下,有些地方的石头是松的。”阿卜杜勒头也不回地说,声音在山风里显得有些飘忽。他用牧羊杖指点着路旁的植被,“这是‘伊兹吉尔’(迷迭香),叶子揉碎了敷在伤口上,能消炎止血;那是‘扎塔尔’(百里香),煮水喝,对付风寒咳嗽比有些药片还管用。萨利姆的山是活的,它藏着很多救命的宝贝,就看你认不认识,会不会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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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帕罗西图序章请大家收藏:()帕罗西图序章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里拉蹲下身,粗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片深绿色的迷迭香叶,放在鼻下深深一嗅,一股强烈、带有松木和樟脑气息的香气直冲肺叶。他在训练营和战场上学会的是如何用止血带、磺胺粉和呼叫医疗后送,对这种来自土地的古老智慧,本能地带着怀疑。“这些东西,真能顶用?”
阿卜杜勒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个看不出笑意的弧度,他用力顿了一下手中的牧羊杖,敲在自己的跛腿上。“当年,军医看着我这腿,摇头说除非锯掉,否则烂毒攻心,活不了。我母亲不信,就用这些山上的草药,捣碎了,混合着橄榄油,一天换三次药,敷了整整三个月……看,现在它还长在我身上。”他拍了拍大腿,“当然,骨头碎了还得找医生接,高烧不退还得吃抗生素。但这些草,是山神的馈赠,能在你叫天天不应的时候,拉你一把。”
一旁的利腊没有做声,他拿出一个防水的野战笔记本,用铅笔仔细地勾勒着迷迭香和百里香的形态,在旁边标注上名称和阿卜杜勒口述的用途。他的笔迹工整,带着一种学生般的认真。他想起了在加沙的妹妹,体质弱,总爱感冒,城里药品短缺且昂贵。如果能带一些晒干的“扎塔尔”回去……
“我们走的这条路,”阿卜杜勒突然压低了声音,指向一条被灌木半掩着、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径,“老辈人叫它‘羚羊之路’,除了我们这些放羊的,没人知道。它可以绕过山脊,直接通到北面的河谷。以前……运些不方便走大路的东西,都靠它。”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地扫过里拉背着的、用粗麻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体,以及利腊腰间鼓鼓囊囊的枪套。
里拉和利腊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条信息,比任何草药的用途都更具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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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的村落里,阳光开始变得有些刺眼。越塔和两名最年轻的队员正在帮助村民哈立德修补被前些日子炮火震裂的屋顶。哈立德是个五十岁上下的汉子,常年的劳作和担忧在他脸上刻下了深重的沟壑。
“小心点,孩子,那木梯有些年头了,不太牢靠。”哈立德在下面仰着头喊道,双手不自觉地攥着衣角。
“放心吧,哈立德大叔,”越塔站在微微晃动的木梯顶端,接过队员递上来、混合了泥土和麦秸的糊状材料,熟练地填补着屋顶的裂缝,“在加沙,我们干这个可是家常便饭。”他脸上带着轻松的笑容,但眼神却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村庄唯一通向外界的那条土路,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检查站方向。
他的动作熟练而高效,填补裂缝的同时,巧妙地将几个只有火柴盒大小的、涂成泥土颜色的微型震动传感器,用特殊胶剂固定在几根关键房梁的背面。这是徐立毅利用废弃的手机震动马达和简单电路改装的,只要半径五百米内有超过一定吨位的车辆移动产生的震动,就能触发警报,直接发送到徐立毅临时搭建的监控终端上。
“好了!”越塔拍了拍手上的灰泥,从屋顶上利落地爬下来,“下次下雨,保证不会再漏了。”
哈立德激动地握住越塔的手,嘴唇翕动着,反复说着感谢的话。越塔只是憨厚地笑了笑,目光再次不经意地瞥向远方。平静的村庄,像暴风雨前短暂的海面,隐藏着不安的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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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接近中天,气温明显升高。舍利雅带着队伍里最年轻的成员小约瑟,去村中央的水井打水。水井边是村里的信息交流中心,几个妇女正一边用力捶打着浸湿的衣物,一边低声交谈,看到舍利雅过来,声音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更加热情地响起。
“舍利雅!快来,日头毒,喝点酸奶解解暑。”胖乎乎的阿依莎婶声音洪亮,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她是村里的寡妇,丈夫在十年前的冲突中没能回来,一个人拉扯大了三个孩子。她端来两碗冰镇过的、浓稠的羊酸奶,不由分说地塞到舍利雅和小约瑟手里。
冰凉的酸奶滑过喉咙,带来瞬间的舒爽。舍利雅感激地说:“阿依莎婶,总是麻烦您,我们每天都要消耗很多水……”
“说什么麻烦!”阿依莎用力拍了拍舍利雅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微微一晃,“这口井,当年还是沙雷带着人帮我们重新挖深的!没有他,我们到现在还得走几里地去河边背水。他是我们的恩人,你们是他派来的人,就是我们的亲人!水算什么,只要萨利姆村还有一滴,就有你们的一半!”她的话语朴素却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小约瑟安静地坐在井沿冰凉的石头上,看着妇女们用木棒捶打衣物,水花四溅。她们偶尔爆发出的、毫无顾忌的笑声,像一串串银铃,撞击着他记忆深处关于难民营的沉闷画面——那里只有压抑的哭泣和无奈的叹息。
这时,一个约莫七八岁、皮肤晒得黝黑发亮的小男孩像只小山羊一样蹦跳着过来,手里举着一只用旧报纸精心折成的飞鸟。“嘿!你是新来的?我叫哈桑。”男孩仰着脸,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和毫不掩饰的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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