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三把火,没了刘青显等人的官官相护,辖地内这些该有的、不该有的,也全都被清了个干净,程衡一路顺风,没遇到任何磕绊。
刚绕过一片山,迎接的又是高矮纵横,连亘在一起的丘陵,程衡坐在马车上,浑身被颠的松散,渐渐早就没了看景的心思。
“程大人,和我聊聊你们那里罢?”凌霄一颗心,大半已经扑到了京城,“之前听管殷提起,竟还有个那样神奇的地方。”
“地方还是一样的地方,只是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
同样的青山,一样的民居,不一样的是时代。
“在我们那个时候,只要是靠着自己本事挣钱,就没有被瞧不起的职业……歌舞也好,戏曲也罢,都会有人尊重。”
“凭自己本事挣钱就能被尊重么?”凌霄随着喃喃。
“那真是个好时候。”
“是啊,是个好时候。”程衡点点头,目光重新攀向车窗外的连绵的山。
难回去的时代,就像这片难走出去的崇山峻岭,都是一群一群的人才开辟得出……
“是对于我们那一代人来说的前辈们,付出了很多很多的努力,有了他们对自己的尊重,做出了值得人尊重的事,才有了我们这一代人被人尊重。”
话说出来以后,程衡才觉得有多么拗口,但是凌霄听懂了——类似的话,无论是教坊妈妈,还是管殷,都一次次的同自己说过。
“你想回去么?”
程衡收回目光,郑重的点了点头:“当然。”
两个人的交谈短暂的停滞,等马车走过狭窄的山谷,走到了平坦的村间小路上,周遭豁然开朗。
“你和张殊文怎么认识的?凌霄,你真的觉得一个……”程衡蓦地开口,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张殊文的错处。
一刹那,程衡在想:或许凌霄爱的,正是张殊文表面上看起来,对她一个出身教坊的姑娘,与众不同的那份“尊重”。
如果没有后面这月复月,年复年的坚持,或许张殊文的“尊重”还不会那么深入凌霄的心。
“你真的觉得张殊文是尊重你,喜欢你么?”程衡换了一种问法,“或者说,你对张殊文真的是爱么?”
“我们二人相识在教坊,那时候他一心待我,有富商慕我美貌,想要买回家做妾,也是他站出来为我做主。”
凌霄回想起张殊文同自己的初见,温文尔雅的秀才不少见,一掷千金的同样不少见。
真正少见的,也就是张殊文从不强迫自己做什么。唯有那一次,张殊文在信中同家人吵了一架,强要自己同他共饮。
凌霄心疼那样的张殊文,自然是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一夜酒醉,凌霄唱的嗓子都哑了——张殊文次日醒了酒,连连赔罪。
似乎就是这个时候,凌霄才真正的觉得张殊文是不一样的,此生若是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应当不会让自己重蹈母亲的覆辙。
更不会生出来个女儿,像是自己一样,在天灾之下,被卖进教坊……一辈子要人瞧不起出身。
“我不懂什么是爱,教坊妈妈没教过我,教坊里的姐姐妹妹们也懂,管姐姐和姣安之间,更不是男女的情爱。”
“所以,我回答不了你,我和殊文之间是不是爱……却也不是你和管殷之间的依赖。”
凌霄的话提醒了程衡。自己和管殷之间的依赖超越了朋友,却也不像是爱情,更像是丝毫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
“你想过嫁给张殊文以后的日子么?”
“没有。”
“但是嫁给他,也算是给曾经属于教坊的那个凌霄一个结果。”
至于结果之后是什么,凌霄没有想过,无非是相夫教子——他们将来的孩子绝不会被嘲笑出身。
“你以后的孩子呢?若是将来张殊文不再是如今这般辉煌了呢?”
管殷说过,天灾之下,甚至官员卖妻的事也不是没有,程衡想知道:如果真的有这样落魄的一天,凌霄又该如何?
“你话本子里的故事写多了,哪有那么巧合的事,都赶在一个人身上?”
凌霄的话迟迟没能等到回应,程衡又在马车的一晃一晃中睡着了,以至于临了问出来的话都颇为凌乱。
看着眼前这不靠谱的探花郎,凌霄无可奈何的笑了笑,顺着帷幔望出去,看着清亮的蓝天,心里的愁云却也酝酿开了……
漫漫长路耗空了程衡都精力,也同样在不断消磨着凌霄启程时的激动和对京城的向往。
京城一直等着一个人,在信里的期待慢慢被见面时会遭遇都桩桩件件不可预知所取代。
“殊文,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么?”到此时,凌霄才意识到自己在整件事里没有一丝半点的主动权。
张殊文为了对自己所谓的爱,早早在京城为自己得罪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惹不起新科状元郎,难道还惹不起自己这个无依无靠的教坊姑娘?
即便有程家父母,可放在京城这样哒地界,程勉那些功绩,又怎么够看?
“程大人,凌姑娘,天眼看着快黑了,我们到前面的客栈停下来休息一晚再走罢?”
车夫这一声没能唤醒还在睡梦里的程衡,凌霄只能自作主张的应了前者——日暮照着一望无际的田垄,昏昏沉沉的橙红惹人倦怠,确实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