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秋风萧瑟,卷起庭院中堆积的黄叶,沙沙作响,如无数细语。孙宇的目光从地图移向案头,那里摊开着一卷《汉书·食货志》,正翻到晁错《论贵粟疏》那页: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
他的手指在“开其资财之道”六字上轻轻划过。晁错主张“入粟拜爵”,让富人纳粮换爵位,充实边储。如今他要做的,是让黄巾余孽“入屯拜民”——通过屯田获得编户身份,从“贼”变成“民”。
这一步险棋,走好了,南阳可得六千精兵、三千屯户,郡府财赋可增三成;走不好,便是养虎为患,更给雒阳落下“蓄养反贼”的口实。
“大哥。”
熟悉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赵空推门而入,带来一身夜露寒气。他脱下外袍扔在屏风上,径自走到案前,拿起茶壶对嘴灌了几口。
“谈妥了?”孙宇头也不抬。
“妥了。五百顷地,三日内交割。”赵空抹了抹嘴,在对面坐下,“蔡讽那老狐狸,答应全力相助。条件是蔡瑁、庞季的察举必须通过,还有……”他顿了顿,“他暗示雒阳已有猜忌,司徒袁隗可能派御史来查。”
孙宇终于抬起头。烛火在他眼中跳跃,如两簇幽焰。
“意料之中。”他语气平静,“我们这一年做的事,哪件不招人猜忌?平黄巾、收降卒、聚私兵、办学堂……桩桩件件,都超出郡守本分。”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三分讥诮,“若我是袁司徒,也要查一查这南阳太守,是不是想当第二个光武皇帝。”
这话说得大胆,赵空却笑了:“那大哥想当吗?”
孙宇没有回答。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扉。夜风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墙上地图哗啦作响。院中那棵百年古柏在风中如巨人挥臂,投下的影子在窗纸上张牙舞爪。
“四百年前,高祖斩白蛇起义时,不过一亭长。”孙宇的声音随风飘散,“光武皇帝起兵时,也只是个没落宗室。”他转身,目光如电,“这天下,从来不是哪一姓的私产。德不配位,自然要让贤。”
赵空敛去笑容,正色道:“那大哥打算如何应对御史?”
“兵来将挡。”孙宇走回案前,从抽屉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曹寅新拟的上计簿。你看这里——”他指向一行小字,“‘郡府悯其无家可归者众,暂收容六千,编入郡兵屯田,以固地方’。屯田,是朝廷国策;收容流民,是郡守本分。御史要查,就让他查。”
“那两万私兵……”
“已遣返一万四,名册在此。”孙宇又取出一卷竹简,“每家每户,领回几人,皆有画押。剩下六千,一半是‘自愿投军’,一半是‘屯田卒’,皆有军籍、田契为证。”他看向赵空,“便是袁司徒亲至,也挑不出毛病。”
赵空接过竹简细看,果然记录详实。他不禁赞叹:“曹寅办事,当真滴水不漏。”
“所以他能做郡丞。”孙宇重新坐下,手指在地图上移动,“现在最要紧的,是赶在御史到来前,把张震屯建起来。让那些黄巾余孽有屋住、有田耕、有学上。人一旦有了恒产,便有了恒心。到时候就算有人煽动,他们也未必肯反。”
“蔡讽那边……”
“他既下注,就不会轻易撤手。”孙宇眼神如古井无波,他心思深沉,自然有数。
“察举文书已送出,蔡瑁、庞季的前程系于我等。蔡家现在和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顿了顿,“不过也要防他两手准备。你暗中派人盯着蔡府,看他和哪些人往来。”
赵空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方城山那边,蔡伯喈已开始授课。昨日送来消息,说那些黄巾子弟读书极为刻苦,有个叫陈狗儿的,十日背完《急就篇》,现在开始学《孝经》了。”
孙宇眼中终于露出真切笑意:“好。告诉伯喈先生,笔墨纸砚不限量供应。若有特别聪慧的,记下名字,将来……或有大用。”
两人又商议了半个时辰,直到子时鼓响。
事了时,赵空望着孙宇,忽然叫住他:“大哥。”
“嗯?”
“你说,我们做的这些……后世会如何评价?”
孙宇坐在案前,眉眼清朗,听了赵空的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何须多问,只管去做就是了。”
门关上了。书房内重归寂静。
孙宇独自站在地图前,目光从“张震屯”移到“方城山学堂”,再移到整个南阳郡,最后望向北方——那里是八百里外的帝都雒阳。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
他伸手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蘸了蘸墨,在地图边缘空白处,缓缓写下八个字:
“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窗外,风更紧了。
满庭落叶被卷起,在空中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