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投诚 第88章 墨色涟漪

玄色金属牌的初步分析报告，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也在特定的小圈子里荡开了一圈圈涟漪。

苏见远和林微将整理好的资料，通过学术渠道分享给了几位专注于古代材料学、冶金史和丝绸之路文化交流的学者。不久，反馈便陆续传来，带着不同程度的惊讶与探究欲。

一位在海外某大学任教、专攻亚洲古代金属技术的华裔教授，在看到扫描电镜显示的碳涂层内部取向性结构图像后，发来一封长邮件。他认为，这种高度有序的、类似现代气相沉积制备的“类石墨碳”薄层，在古代通过控制性热解有机物（如特定油脂、树脂或木材）在密闭环境中沉积于金属表面，理论上是可能的，但对温度、压力、气氛和沉积时间的控制要求极高，属于当时顶尖的工匠秘技。他提到，在印度次大陆和波斯的一些古代文献中，有模糊记载关于“以圣牛之脂、沉香之烟，覆于精铜，七日七夜，可得乌光不灭之甲”的仪式性锻造描述，或许与此有关。但文献语焉不详，且从未有确凿实物对应。

另一位国内研究明代科技与对外交流的学者，则从历史背景角度提供了线索：“永乐至宣德年间，郑和下西洋，与南亚、西亚、东非诸国往来频繁，带回的不仅有奇珍异宝，还有工匠、技术书籍和特殊物料。《瀛涯胜览》、《星槎胜览》等书中，提到过‘黑里泛金’、‘坚如玄铁’的异域刀剑甲胄，或许就是类似工艺的产品。但这块牌子形制简单，不似兵器或重器，可能是某种仪轨用品、信物，或者……工具组件？”

这些反馈让玄色金属牌的身世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具吸引力。它似乎站在几个文明交汇的模糊地带，技术高超，用途不明。

沈念安得知这些进展后，兴趣更浓，又专门去他朋友家仔细询问了一番。反馈回来：朋友的太爷爷晚清时曾在广州十三行做过账房先生，后来回到内地。这牌子具体何时、如何得来，已无人知晓，只说是“祖上传下的老东西”，一直和几件普通银器、玉饰放在一起，从未被重视。

“广州十三行……”林微思索，“那确实是清代中西贸易和文化交流的前沿。如果是那时流入，倒也合理。但制作年代可能更早。”

“关键还是用途。”苏见远用软布轻轻擦拭着金属牌的表面，动作极其轻柔，仿佛怕惊扰了那层沉睡的玄色，“如此费工的涂层，绝不会仅仅为了美观或一般性防腐。它一定是为了满足某种特定的、可能是非常规的使用环境或功能需求。”

他将其对准窗户透入的光线，仔细观察。在特定角度下，那哑光的黑色表面，竟泛出一种极其内敛的、类似深潭水面般的幽微反光，并非镜面，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吸收与微弱的散射结合。

“光学性质可能也很特殊。”他放下牌子，“但我们需要更专业的设备来测量它的反射率、吸收谱。也许，它的‘黑’，不仅仅是颜色。”

这个想法让林微心中一动。她想起在“天工院”研究中，对特殊墨料和荧光填料的分析，同样涉及对材料光学特性的深入探究。“会不会……这也是一种‘密码’或‘标识’？像‘天工’墨料一样，在特定条件下才能显现隐藏信息？”

“有可能。”苏见远沉吟，“但检测手段需要更精细。而且，如果真是如此，那‘钥匙’是什么？特定波长的光？特定的化学环境？还是……温度？”

讨论陷入了暂时的僵局。面对一个信息如此稀少的物件，即便是最富经验的修复者和研究者，也只能在现有认知的边界内进行推测。

日子在梧桐巷的寻常节奏中流淌。工作室又接了几件新的委托：一柄民国时期的牛角梳需要修补断齿，一幅清代地方画家的小品需要清洗霉点，一只晚清出口外销的广彩瓷盘有冲线需要加固。苏见远和林微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双手在精微的世界里穿梭，心绪却时不时被书房架子上那片沉静的玄色牵动。

这天下午，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梧桐巷工作室的门。

来者是位六十多岁、精神矍铄的老先生，穿着合体的中式对襟衫，戴一副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王大妈引他进来，说是“博物馆的领导”。

来人正是国家博物馆的副馆长，兼器物部主任，姓文，单名一个“征”字。文馆长是文博界的老前辈，在青铜器、金银器鉴定与修复领域造诣极深，也是此次《灰烬与星火》展览的重要推动者和指导者之一。

“苏先生，林小姐，冒昧打扰。”文馆长声音温和，笑容亲切，“‘灰烬与星火’展览非常成功，二位功不可没。我这次来，一是代表馆里表达谢意，二来……也是听秦主任提起，你们最近在琢磨一件有趣的小东西？”

秦遥与文馆长私交甚笃，想必是在交流中提到了玄色金属牌的事。

苏见远和林微连忙请文馆长落座，奉上清茶。寒暄几句后，文馆长便切入正题：“不瞒二位，我对古代金属表面处理工艺，尤其是那些非常规的、带有一定秘技色彩的工艺，一直很有兴趣。听秦主任描述了你们那块牌子的初步分析结果，特别是那个碳涂层，让我想起了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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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另类投诚请大家收藏：()另类投诚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平板电脑，调出几张图片。“你们看，这是馆藏的一件明代中期‘宣德炉’的局部显微照片。注意看这里，炉腹内壁靠近火源的部分，经过数百年香火熏烧，形成了一层极薄、极均匀的黑色碳化层。我们做过分析，其碳结构与你们那块牌子的涂层，有相似之处，但有序度远不及。”

他又翻出另一组图片：“再看这个，元代的一件铁鋄金马鞍饰件。在铁胎与金片之间，有一层极薄的、深色的过渡层，分析显示是铁碳化合物与有机碳的混合层，工艺目的是增强金片的附着力和耐腐蚀性。虽然材料不同，但那种利用有机物热处理在金属表面形成功能性涂层的思路，有共通之处。”

苏见远和林微仔细看着图片，心中暗叹文馆长学识渊博，见微知着。

“文馆长，您是说，这种技术在中国古代并非毫无踪迹？”林微问道。

“应该说，有其技术渊源和零星应用，但像你们这块牌子如此精湛、均匀、且基体合金配方特殊的，确实罕见。”文馆长放下平板，端起茶杯，“我推测，它可能不是中原主流工艺的产物，但受到了某些外来技术的影响或启发，并且被本地工匠（或外来工匠在本土）以极高的水准实现了。广州十三行的背景，让它可能经由海路传入，这很合理。”

“那它的用途……”苏见远请教。

文馆长沉思片刻：“形制简单，无纹饰，无系孔，不像佩饰或装饰件。考虑到其涂层可能具有特殊的物理或化学性能……我有个大胆的猜想。”他顿了顿，看向二人，“你们有没有想过，它可能是一件‘工具’？不是普通工具，而是用于某种特殊工艺流程中的‘辅助工具’或‘标准件’？”

“工具？”苏见远和林微异口同声。

“比如，”文馆长解释道，“在古代某些精密铸造、镶嵌、或者热处理工序中，可能需要一种导热均匀、耐高温、不与被加工物粘连、且表面状态稳定可控的‘垫片’、‘衬板’或‘模具组件’。这块牌子的大小、厚度、规整的形状，以及那特殊涂层的潜在性能（耐磨、耐蚀、可能特定热导性或表面能），都符合某些高要求工艺辅助工具的特征。那个小乳钉凸起，或许就是定位或固定结构。”

这个角度让苏见远和林微豁然开朗。的确，从其朴素的形制和精良的工艺反差来看，实用器件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作为工具，流传后世却无人知其用途，导致被当作普通旧物，也完全说得通。

“如果是工具，”林微追问，“那它可能用于加工什么？金属？玉石？还是其他？”

“这就难说了。”文馆长摇头，“需要更多比对研究。或许，我们可以尝试在馆藏或已知的、工艺特别精湛复杂的明代或清早期器物上，寻找是否有类似的、微小的辅助工具痕迹遗留？比如某些精密金银器、景泰蓝、或者特殊合金器物？”

这无疑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但提供了全新的研究方向。

文馆长又坐了一会儿，分享了一些关于古代金属工艺的见解和趣闻，便告辞了，临走前表示国博实验室的一些高精尖设备（如微区X射线衍射、俄歇电子能谱等）可以提供给这块牌子做进一步分析，如果需要，他可以协调。

送走文馆长，工作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将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

“工具……”苏见远重新拿起那块玄色金属牌，在手中掂了掂，“文馆长的推测很有道理。它沉默，因为它原本就不是为了被观赏或佩戴而存在。它是‘幕后’的助手，见证甚至参与了其他精美器物的诞生。”

“那么，它辅助诞生的，会是怎样的器物呢？”林微想象着，“是那些流光溢彩的珐琅器？是毫厘不差的精密机括？还是某种已经失传的特殊工艺制品？”

谜团并未解开，反而延伸向了更广阔的未知领域。但这延伸本身，就是一种探索的乐趣。

苏见远将牌子放回盒子。“看来，我们需要为它‘寻找同伴’了。在浩如烟海的文物库藏和文献记载中，寻找可能与它相关的工艺痕迹和器物。”

这又将是一段漫长而需要耐心的旅程，如同在星空中寻找某一颗特定星辰的微弱光芒。

林微笑了笑，转身开始收拾工作台，准备为今晚的修复工作留出空间。“不急。至少现在，我们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看了。”

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梧桐巷沉浸在傍晚的安宁之中。

工作室里，灯光亮起，温暖地笼罩着工作台上那些来自不同时空的“谜题”。玄色金属牌静静地躺在它的丝绒小窝里，仿佛一个来自遥远工坊的、沉默的工匠之魂，等待着有朝一日，有人能读懂它身上那层玄色之下，所封存的关于技艺、交流与创造的，无声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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