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投诚 第130章 枕痕

早春的气息终于冲破料峭，变得鲜明起来。梧桐枝头的茸芽舒展成嫩绿的、毛茸茸的小叶，在阳光下透出翡翠般的光泽。连日的春雨让空气湿润而清新，混杂着泥土与新叶的芬芳。午后的阳光和暖，透过“古今阁”敞开的窗扉，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明亮的斑点。那尊“土公公”带来的乡土气息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春风，让工作室里弥漫着一种万物复苏的、略带泥土芬芳的暖意。工作台光洁，像一块被春雨洗过的青石板，等待着新的印记。

这天，一位步履有些蹒跚的老太太，在一个年轻女子的搀扶下，慢慢走进了工作室。老太太满头银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素净的深蓝色中式罩衫，面容清癯，眼神却依然明亮，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年轻女子是她的孙女，气质文静。

“苏师傅，林师傅，你们好。”老太太开口，声音有些苍老，但吐字清晰，“我姓冯。这是我孙女，小月。今天来，是想麻烦你们，看看一件老枕头。”

小月将一个用深色棉布包裹着的、长约一尺、宽约半尺的扁平物件轻轻放在工作台上。解开布包，露出的并非柔软的绣花枕，而是一件——瓷枕。

瓷枕呈长方形，前低后高，两端微翘，枕面略呈弧形，适合承托颈部。通体施白釉，釉色莹润，白中微微泛青，是典型的宋代影青釉。枕面中心，以剔地起阳的技法，浮雕着一朵盛开的莲花，莲瓣饱满，线条流畅，立体感强。莲花周围，刻划着纤细的水波纹。枕的四个侧面，则模印着连续的缠枝牡丹纹，纹饰清晰规整。整体造型端庄秀雅，工艺精湛，是宋代瓷枕中不可多得的精品。

然而，这件精美的瓷枕，却有一道令人痛心的伤痕。从枕面一侧边缘开始，一道斜向的裂纹贯穿了几乎整个枕面，一直延伸到对面的侧壁。裂纹细而深，虽未完全断开，但两侧釉面已有微不可察的错位，手抚上去能感觉到极轻微的台阶。更糟糕的是，在裂纹经过莲花浮雕的一瓣花瓣时，导致那一小片花瓣尖端崩缺了一小块，碎片已佚。此外，枕身其他部位还有几处极其细微的磕碰和划痕，以及岁月留下的、自然温润的磨损痕迹。

“这是我母亲的嫁妆之一，后来传给了我。”冯老太太轻轻抚摸着瓷枕光滑冰凉的釉面，眼神悠远，“听母亲说，这是她外祖母传下来的，是真正的老物件。我小时候夏天怕热，母亲就让我枕这个，说瓷枕凉快，醒脑。后来我自己也用了许多年，直到年纪大了，嫌它太硬太凉，才收了起来。前些日子整理旧物，想拿出来给小月看看，结果……人老了，手脚不灵便，没拿稳，掉在了地毯上……就成了这样。”她叹了口气，满是自责，“我知道它可能很珍贵，更重要的，它是母亲留下的念想。看到它裂了，我这心里……像也被划了一道。小月说，或许有地方能修，我们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来了。”

小月在一旁轻声补充：“奶奶为此难受了好几天，觉都睡不好。我们打听了好几家，都说瓷枕修复难度大，尤其是这种带裂纹和缺失的，很难恢复原样，也不敢保证能再用。听说您二位技艺高超，就冒昧来了。”

苏见远和林微仔细检视。瓷枕的修复，尤其是要恢复其结构强度（哪怕只是静态展示的强度）并尽可能掩饰修复痕迹，确实极具挑战。釉面光滑，裂纹细直，对合精度要求极高。崩缺的花瓣部分，补配和做旧更是难上加难。

“冯奶奶，瓷枕可以修复。”林微斟酌着说道，“这道裂纹，我们可以使用高强度的、透明度好的专用陶瓷粘合剂，在显微镜下进行精确对合粘接，理论上可以使接缝极其细微。崩缺的花瓣部分，需要用与原件釉色、质感都无限接近的材料进行补配，并仿照原雕刻技法进行补刻，最后做旧。修复后，从外观上可以做到远看难辨，近看有迹。但是，”她顿了顿，“即使修复得再好，其承重和抗冲击能力也无法与完好时相比，绝不能再作为枕头使用，甚至不宜频繁拿取移动。更多是作为观赏品或纪念物。”

冯老太太认真地听着，缓缓点头：“我明白。到了我这年纪，也早就不指望枕着它睡觉了。只要能把它重新拼起来，放在那里，看着它还是完整的一件，像个样子，让我心里能过得去，也让小月她们以后还能看到这件祖辈传下来的东西，就够了。一切，就拜托二位师傅了。”

商议妥当，冯老太太和小月留下了瓷枕和联系方式，再三道谢后离去。

工作室里，多了一件清凉却带着裂痕的“夏日旧梦”。影青釉色在灯光下如冰似玉，那道裂纹却像美玉上的瑕玷，触目惊心。

修复工作开始。首先是全面的记录：高清摄影、三维扫描、绘制病害图，尤其对裂纹走向和崩缺形态进行精细测绘。三维扫描数据有助于在虚拟空间中进行精确的对合模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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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另类投诚请大家收藏：()另类投诚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接着是清洁。用软毛刷和棉签蘸取无水乙醇，极其小心地清洁裂纹内部和崩缺边缘，去除可能影响粘合的微尘。

然后是关键的粘合。他们选择了一种折射率与影青釉接近、固化后透明度极高且具有良好韧性的紫外光固化树脂。在体视显微镜下，将两片瓷枕沿着裂纹小心地对合，使用特制的、带微型真空吸盘的夹具进行固定，确保对位精准，没有丝毫错动。然后，用极细的针头将树脂注入裂纹。依靠毛细作用，树脂缓缓填充了发丝般的缝隙。多余的树脂立即用溶剂清除。最后，用特定波长的紫外光从多个角度进行照射，使树脂在裂缝内部均匀固化。

固化后，解除夹具。裂纹处仅留下一道比发丝还细的、颜色略暗的细线，需在特定角度强光下才能察觉。手指抚摸过去，接缝处平滑，几乎感觉不到台阶。

接下来是更具挑战性的补缺。他们需要补上那缺失的一小块花瓣尖端。先用牙科用的微型打磨工具，将崩缺处的边缘修整出利于粘接的微小斜面。然后，寻找补配材料。他们尝试了多种仿瓷材料，最终选定了一种可以低温烧制的特种陶瓷修补腻子，其烧成后的白度和质感与影青釉较为接近。

将腻子塑形成缺失花瓣的形态，粘接到位，并在未完全固化时，用极细的雕刻刀，模仿原莲瓣的雕刻刀法和纹理走向，进行精细的补刻。这一步需要修复者对宋代瓷雕风格有深刻的理解，并具备高超的微雕技艺。苏见远全神贯注，在放大镜下操作，每一刀都力求与原作气韵相连。

补刻完成后，进行低温烧制，使补料硬化并与本体结合。烧制后，补料颜色偏白，与周围温润的影青釉色差异明显。于是进入做旧阶段。他们用矿物颜料、釉料和粘结剂调配出与周围釉色无限接近的涂料，用极细的毛笔，在补料区域进行多层薄涂，每层都极薄，并模仿原釉的流淌感和微妙的色差变化。干燥后，用极细的抛光材料进行轻微打磨，消除笔触和过亮的光泽，使其与周围釉面的光泽度协调。最后，在补料与老釉的接缝处，用极淡的土沁色进行点染，模仿自然磨损和微沁效果。

全部工作完成，已是十余日后。修复后的影青瓷枕，静置于黑色丝绒之上。釉色温润如玉，莲花浮雕完整生动，水波流畅，缠枝牡丹清晰。那道曾经刺目的裂纹，如今仅剩一道需仔细寻觅方能发现的极细暗线；崩缺的花瓣尖端也已补全，颜色、光泽、刀法都与周围浑然一体，只有凑到极近处，在特定侧光下，才能看到极其微弱的材质差异和补接痕迹。

冯老太太在小月的陪伴下再次前来。当覆盖的软布揭开时，老太太怔住了，她戴上老花镜，凑近瓷枕，仔细地、一寸一寸地察看，尤其是那道裂纹和修补过的花瓣。良久，她才直起身，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眼中泛起了欣慰的泪光。

“好了……真的好了……”她喃喃道，手指虚悬在瓷枕上方，仿佛怕惊扰了它，“不仔细找，都看不出来了。这莲花……也全了。”她转向苏见远和林微，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们……真的谢谢。这下，我能安心了。它又能好好地、完整地待着了。”

小月也连声道谢，并支付了费用。她们带来了一盒上好的新茶作为谢礼。

两人用带来的新棉布将瓷枕仔细包裹好，由小月小心地捧着。临走时，冯老太太回头看了一眼工作室，轻声道：“这下好了，夏天的梦……又能接着做了。”语气里满是安然。

送走祖孙二人，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春风柔和。

“瓷枕清凉，曾安放无数个炎夏的梦境与汗水。”林微望着渐暗的天色，轻声道，“一道裂痕，几乎惊醒了跨越百年的睡梦。修复，像是在时光的断层上，搭建一座透明的、几乎无形的桥，让今人的目光，能再次安然地流过那完整的莲花与波浪，仿佛那场跌落从未发生。”

苏见远整理着使用过的微型工具，接口道：“嗯。有些器物的修复，追求的是‘无痕’的幻象，让创伤仿佛被时光本身悄然抚平。我们极尽技艺之能事，将干预降至肉眼难辨，不是为了欺骗，而是为了尊重——尊重物件原有的完美形式，尊重观者希望看到的完整图景，也尊重物主那份希望创伤被‘遗忘’的情感需求。这瓷枕的‘无痕’修复，或许正是对这种复杂尊重的极致诠释。”

春风拂过新绿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微的、关于新生与修复的私语。工作室里，一件瓷枕的“续梦”暂告段落。而“古今阁”里，下一件需要被以“无痕”或“有痕”的方式抚慰、接续的时光旧物，或许正带着它独有的清凉或温热、完整或残缺，在未来的某个春日，等待着与这双手、与这份对“完美”与“创伤”的深刻理解相遇。时光在釉色中流转着静谧的梦，而修复者，便是那梦境的守护者与续写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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