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投诚 第112章 鼎纹

秋风彻底扫尽了梧桐枝头最后的黄叶，光秃的枝桠在日渐清冷的灰色天穹下，勾勒出疏朗而有力的线条。冬意初显，空气干冽，阳光变得珍贵而稀薄。“古今阁”工作室里，暖气已悄然开启，维持着怡人的温润。与丝绸博物馆合作的“彩缯”项目仍在缓慢推进，定期线上会议和样品测试穿插在日常工作之间。那件残破的唐代华彩，仿佛一个遥远的、需要极长周期护理的病人，其细微进展的报告，为工作室平添了一份跨机构的、学术性的牵挂。

这一日，寒意尤甚，铅云低垂，似有欲雪之意。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凛冽的风。进来的两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带着户外活动的痕迹——鞋边沾着干涸的泥点，脸颊被冷风吹得微红。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四十多岁、气质精干的男人，目光锐利，行动利落；后面跟着一位年轻些的，戴着眼镜，背着鼓鼓囊囊的登山包，神情既兴奋又紧张。

“苏老师，林老师，您们好！”年长些的男人用力搓了搓手，驱散寒意，自我介绍道，“我叫秦川，是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这位是小李，我们所的助理研究员。冒雪前来，实在是有件紧急情况，想请二位援手。”

小李小心地放下登山包，拉开拉链。里面并非衣物，而是厚厚的缓冲材料，中间小心包裹着一个灰扑扑的、沉重的物件。两人协作，将它取出，轻轻放在铺了软垫的工作台上。

那是一件青铜器。器形为鼎，三足，双立耳，圆腹，口径约二十厘米，高约三十厘米。器身覆盖着厚厚的、颜色斑驳的锈层，以暗绿色为主，间杂着红斑、蓝锈和大量干涸板结的泥土。鼎腹隐约可见纹饰，但被锈蚀和泥土严重掩盖。一耳有轻微变形，三足中有一足底部有残缺。最引人注目的是，鼎腹一侧，有一道不规则的、边缘参差的裂口，长约十厘米，宽窄不一，像是遭受过猛烈的撞击或挤压，透过裂口，可见内部也有锈蚀，并有泥土填塞。

“这是上周在邻市一个基建工地抢救性发掘时出土的，”秦川语速很快，带着 fieldwork 特有的紧迫感，“地层初步判断是西周中晚期。工地情况复杂，发现时墓葬已被机械部分破坏，这件鼎是在扰土里发现的，可能被挖机碰了一下，导致这道裂口。我们做了初步清理和记录，就赶紧带回来了。所里的金属文物保护实验室正在处理另一批更紧急的窖藏铜器，排期很满。但这件鼎，从形制和隐约的纹饰看，很可能有重要价值。我们担心这道裂口如果不及时处理，应力会继续扩展，甚至导致整个腹部在未来清理除锈时崩裂。所以想请二位，能否先帮忙进行应急加固，稳定现状，为后续的全面保护修复争取时间？”

小李补充道：“我们带了出土时的现场记录和初步检测数据。合金成分是典型的铅锡青铜，锈蚀产物种类较多，环境埋藏偏湿，所以锈层较厚且混杂。这道裂口是新伤，但边缘的锈层和泥土已经松动。”

苏见远和林微戴上手套，凑近观察。鼎身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铜锈特有的金属气息。那道裂口确实触目惊心，像一道新鲜的伤口开在古老的躯体上。边缘的青铜胎体直接暴露，与周围厚厚的锈层形成对比。

“应急加固，防止裂纹扩展，确实需要尽快进行。”苏见远沉吟道，手指虚悬在裂口上方，“但直接处理有风险。裂缝内可能残留湿土或可溶盐，如果现在注入加固材料，可能会将这些有害物质封在里面，反而加速内部腐蚀。另外，加固材料需要与青铜胎体以及周围的锈层都有良好的结合力，且不能影响后续的全面除锈和修复。”

林微用强光手电照射裂缝内部：“泥土看起来很干燥，但不确定内部湿度。可能需要先进行局部干燥，同时检测是否有活性氯离子存在——那是引发‘青铜病’的元凶。”

秦川点头：“我们初步检测，氯离子含量不高，但确实存在。应急处理能考虑到这些，太好了。我们来的目的，就是希望借助你们对材料和结构修复的经验，制定一个稳妥的应急方案。所有处理都遵循可逆性原则，并且详细记录，为后续实验室接手打好基础。”

这又是一次与专业机构的协作，但情况更为紧急，对象是刚出土、状态极不稳定的重要文物。苏见远和林微感到了压力，但也被这挑战所吸引。

“我们需要先做几件事，”苏见远很快理清思路，“第一，对裂缝内部及周边进行更精细的显微观察和微环境检测（湿度、pH）。第二，在不扩大损伤的前提下，尽可能清理裂缝边缘松动的泥土和锈蚀，但要保留与胎体结合牢固的锈层。第三，选择或配制合适的加固材料，要求渗透性好，强度适中，耐老化，且与后续可能使用的除锈、缓蚀材料相容。第四，设计安全的注胶和加压固定方法。”

说干就干。秦川和小李提供了更详细的现场记录和检测报告。工作室里，四人协作，开始了紧张而有序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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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在体视显微镜下，用微型工具（如牙科钩针、细镊子）一点一点地剔除裂缝边缘那些明显松脱、一碰即掉的泥土块和锈蚀颗粒。这是个极需耐心的精细活，既要清理出相对干净的粘接面，又要避免对裂缝边缘脆弱的青铜胎体造成新的划伤或导致更大碎片脱落。清理出的碎屑都仔细收集在样品盒中备查。

清理过程中，他们发现裂缝底部靠近内壁的地方，似乎有隐约的纹饰痕迹，被薄土覆盖。“也许腹部内侧也有纹饰或铭文？”林微猜测。秦川眼睛一亮：“如果是这样，那价值就更大了。不过内壁的清理必须留待以后在实验室条件下进行。”

清理工作告一段落后，开始配制加固材料。他们选择了一种低粘度、高渗透性、固化后具有一定柔韧性的环氧树脂改性材料，并加入了缓蚀剂成分，以期在加固的同时提供一定的防腐蚀保护。为了确保可逆性，他们特意选择了可在特定溶剂中软化的类型。

注胶是另一大挑战。裂缝不规则，且一端似乎更为狭窄。他们使用了超细的针头，连接着精密注胶器。将树脂缓缓注入裂缝最深处，依靠毛细作用让它慢慢向前渗透，同时轻轻震动鼎身（幅度极小），帮助树脂填充缝隙。注胶过程缓慢，需要不断观察树脂的走向，防止溢出污染外表锈层。溢出部分立即用棉签蘸取少量溶剂擦除。

注入适量树脂后，需要对裂缝进行临时闭合加压，确保粘接效果，同时使树脂在压力下更好地渗透细微孔隙。他们设计了外部夹具与内部支撑相结合的方法：在鼎外部裂缝对应位置，使用带软垫的微型夹具轻轻对合裂缝；在鼎内部，则用可塑形的、表面光滑的特制软胶泥填充支撑，防止内壁在压力下变形。压力控制在刚好使裂缝闭合，又不至于引起其他部位变形的程度。

固定好后，将鼎移至温度稳定的角落，让树脂在室温下缓慢固化。这个过程需要24小时以上。

等待期间，秦川和小李也没闲着，他们与苏见远、林微交流了许多文物出土现场保护的经验与教训，也讨论了这件鼎可能的历史背景和学术价值。根据形制和零星露出的纹饰（似乎是窃曲纹和夔龙纹的变体），秦川判断它可能属于西周某个中等贵族的墓葬，对于研究该地区的西周文化面貌和青铜铸造工艺有重要意义。

“每次看到这些东西从土里出来，都像打开一扇通往过去的窗，哪怕只是窄窄的一道缝。”秦川感慨，“可惜窗户纸（指文物本体）太脆弱了，一不小心就会捅破。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小心地揭开，再想办法把它裱糊好，让后面的人也能看。”

一天后，拆除夹具和内部支撑。裂缝已经闭合，树脂基本固化，从外部看，只有一条颜色略深的细线，标记着曾经的伤口。轻轻敲击鼎身，声音整体，没有破裂的杂音。应急加固初步成功。

“太感谢了！”秦川和小李看着稳固下来的鼎，明显松了一口气，“这下我们可以安心排队等待所里的系统处理了。这次应急干预的记录和数据，我们会全部归档，对后续工作一定大有帮助。”

他们坚持支付了材料费和劳务费，尽管苏见远和林微表示可以当作公益支持。秦川说：“该付的必须付，这是对专业劳动的尊重，也是制度要求。以后说不定还有合作机会。”

送走两位风尘仆仆的考古工作者，工作室里似乎还回荡着田野的气息和青铜的冷冽。那尊鼎暂时被安置在安全的角落，等待着它的下一段旅程——进入专业的实验室，褪去厚厚的锈衣，或许将显露精美的纹饰，甚至隐藏的铭文。

窗外，天色依然阴沉，第一片雪花终于悄然飘落，静静地贴在玻璃上，旋即化成一点湿痕。

“从土里到桌上，从破碎到暂时完整，”林微望着窗外渐密的雪丝，“它跨越了几千年，又刚刚经历了一次小小的‘急救’。”

“嗯，”苏见远整理着使用过的工具和记录，“考古发掘是唤醒，我们的修复（包括应急修复）是接续。接续那被突然中断的时光，让唤醒的记忆，能有一个更稳固的形体，去面对未来的审视与解读。”

雪，渐渐大了，无声地覆盖着外面的世界。而工作室里，一件刚刚稳定下来的古老铜鼎，以及一段刚刚被记录的、关于“急救”的短暂插曲，都为这冬日增添了一层沉静而厚重的底色。下一件需要被“唤醒”或“接续”的物件，或许正藏在某片即将被雪覆盖的泥土下，或某个人记忆的角落中，静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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