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江码头笼罩在闷热与喧嚣之中。报童尖利的叫卖声刺破潮湿的空气,“卢沟桥事变”、“日军炮轰宛平城”的字眼像冰锥,扎进每个过路人的心里。
罗云净与林慕婉随着人流踏上岸,战争的讯息比他们的船更快抵达。罗明博在码头接到他们,脸上是掩不住的惊慌与凝重,迅速将北边传来的混乱战报告知。
“云净,慕婉,这……这可如何是好?北平电话都不通了!”罗明博的声音带着颤抖。
“二叔,我们已经知道。”罗云净沉声应道,目光扫过街上争抢号外的人群,心头如同压着铅块。
林慕婉站在他身侧,同样面色凝重,但她很快收敛了外露的情绪,对罗明博道:“二叔,现在最要紧的是尽快返回金陵。云净在委员会职责重大,此刻绝不能缺席。”
她的冷静和决断让罗明博稍稍安心,连忙点头:“我已经在想办法弄票,现在北上的船票、机票都紧张得很!”
最终,在罗明博的多方奔走下,他们拿到了两张次日飞往沪上的机票。在罗家位于半山的宅邸度过短暂的一夜,气氛压抑。
沈淑兰拉着林慕婉的手,絮絮叨叨地嘱咐着注意安全,眼神里满是对新儿媳和时局的双重忧虑。
罗云净则大部分时间沉默着,或与罗明博低声交谈,或独自站在阳台上,望着山下维多利亚港依旧璀璨、却仿佛蒙上一层阴影的灯火。
飞行途中,引擎轰鸣。罗云净偏头看着舷窗外翻涌的云海,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这骤然而至的全面战争,将他的人生推向了一个更加不可预测的轨道。
林慕婉似乎察觉到他情绪的波动,递过一杯水,轻声道:“快到沪上了。接下来,恐怕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了。”
她的话语平静,带着一种并肩作战的默契,却也清晰地划定了他们之间关系的界限——同志,战友,名义上的夫妻。
罗云净接过水杯,低声道谢:“辛苦你了。”
辗转回到金陵,战争的阴云已彻底笼罩了这座首都。资委会大楼里一片忙乱,电话铃声、催促声、争论声不绝于耳。罗云净几乎是从火车站直接被接去了委员会,立刻投入到庞杂紧急的工矿内迁规划工作中。
陈兆谦见到他,只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将沉重的担子压了下来:“云净!你回来得正好!委座已在庐山发表谈话,‘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之决断已下,此乃自去岁西安以来既定之国策! 全面战争已无退路!我们的任务就是抢时间,把能搬的都搬到西南去!你的西南考察报告是关键!立刻牵头技术评估和路线规划,要和日本人赛跑!”
罗云净领命,立刻扎进了文件堆和会议里。工业迁徙千头万绪,运输、选址、设备拆装、人员安置……每一个环节都关乎未来抗战的命脉。他忙得脚不沾地,常常深夜才回到北平路寓所。
林慕婉则以惊人的效率适应了新的角色。她以“罗太太”的身份,低调而有效地打理着家务,安抚着因战乱消息而惶惑不安的陈妈,同时凭借着在南洋学到的护理知识和流利的外语,开始接触金陵的妇女救亡团体,默默地为即将到来的更大规模的战事做准备。她将寓所打理得井井有条,成了罗云净在风暴中一个稳定、却并无多少温情可言的后方。
两人同在屋檐下,相敬如宾,默契配合,却总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夜晚,他们在各自的房间处理“公务”,或是罗云净审阅迁移文件,林慕婉整理救亡团体的资料清单。
偶尔交流,也多是关于工作、时局,或是如何更好地扮演好各自的角色,应对外界可能的试探。
有时,罗云净深夜归家,会看到客厅里为他留的一盏灯,桌上温着的宵夜。他会对林慕婉道谢,她也只是淡淡点头。这种照顾更像是一种战友间的关怀,冷静而克制。
有时,罗云净敏锐地发现她会对地图上的某一个位置发呆、听到江南战报时会神色微动。
这晚,罗云净又是一身疲惫地回来,寓所一片寂静。他推开书房门,却发现林慕婉坐在里面,手中拿着的,正是他那本夹着密写药水的《工程力学》。
“抱歉,我找一份妇女救亡会需要的物资清单样本,以为在书架上。”林慕婉平静地解释,将书放回原处,眼神没有丝毫探究,仿佛那只是一本普通的技术书籍。
“没关系。”罗云净心中微凛,却也不意外。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藏着秘密,保持着心照不宣的界限。
林慕婉站起身,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肖先生傍晚时来过电话,说你回来后,务必联系他。号码你知道。”
听到那个姓氏,罗云净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混合着期待、担忧与难以言喻酸楚的情绪瞬间涌上。他强自镇定地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
林慕婉轻轻带上了书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罗云净一人。他快步走到书桌前,拿起那部秘密电话,手指因为急切而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总机进行转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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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空境镜空请大家收藏:()空境镜空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电话迅速被接起,那边传来肖玉卿低沉而急促的声音,背景似乎有隐约的电波干扰声:
“青雀,战端已开,形势紧迫。你的核心任务:不惜代价,保障工业血脉西迁。‘磐石’已启动相应渠道。我……亦将奉命转移,前往汉口协调后续转运事宜。金陵这边,老李会配合你工作,今后联络恐更困难,你一切小心。保重。”
话音落下,不等罗云净回应,电话便被挂断,话筒里只剩下‘滋啦’的电流声,像一根细针,扎进心口。
“玉卿……”罗云净对着话筒,无声地唤出这个名字,后面的话语却全都哽在喉头。转移?去汉口?这意味着什么?金陵即将成为前线?他们甚至连一面都未能再见。
他缓缓放下电话,巨大的失落感和更深的忧虑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颓然坐进椅子里,手指紧紧攥着胸前那枚铜钱,冰凉的金属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
“进来。”罗云净迅速松开手,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表情恢复平静。
林慕婉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杯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她的目光掠过他尚未完全敛去紧绷痕迹的眉宇,以及桌上那部仿佛还残留着余温的电话,什么也没问。
“刚沏的,安神。”她语气平淡,如同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家务。
“多谢。”罗云净端起茶杯,温热的瓷杯熨帖着微凉的指尖。他沉默片刻,决定告知部分情况,这是作为“战友”的必要交代。“玉卿同志来电,他已奉命前往汉口。”
林慕婉眼神微动,立刻捕捉到了关键信息。“汉口……”她沉吟道,“看来局势比预想的更快。我们这边呢?”
“核心任务不变,保障工业西迁。但优先级和紧迫性提到了最高。”罗云净的声音带着连日劳累和方才情绪冲击后的沙哑,“接下来,我会更忙。家里……辛苦你。”
“分内之事。”林慕婉颔首,视线落在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上,“你也注意休息。后方不稳,前方如何攻坚?”她的话不带多少温情,却切中要害,是纯粹基于共同目标的提醒。
罗云净微微一愣,随即点头:“我明白。”
“那我不打扰了。”林慕婉转身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战争的齿轮以惊人的速度转动。平津沦陷的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日军兵锋直指华北,淞沪上空战云密布,空袭警报开始频繁撕裂金陵的宁静。
资源委员会的工作强度达到了顶点。罗云净几乎以办公室为家,审阅、批复、协调、争辩。迁移路线因战局变化而不断调整,运输工具和燃料的短缺成为最大的瓶颈,各方势力为了有限的资源争得头破血流。
他运用所有的专业知识和人际关系,在混乱中竭力维持着秩序和效率,确保最重要的设备和人员能优先撤离。
他与林慕婉的“配合”也愈发默契。在外人眼中,他们是新婚燕尔却因国事不得不分离的恩爱夫妻,罗太太端庄得体,将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让罗组长无后顾之忧。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完美的表象下,是两条平行线般的协作。她帮他应付不必要的社交,过滤探听消息的访客,甚至在一次小范围的募捐晚宴上,巧妙地替他挡掉了几位试图塞入私货、拖延内迁进度的地方官员。
偶尔深夜,他回到寓所,会发现书桌上除了宵夜,还多了一份整理好的、关于某家工厂特殊情况或某条运输线路最新情况的剪报或便签,字迹清秀,信息精准。
他从不问她从哪里得来,她也从不解释。这种无声的支持,在硝烟弥漫的后方,显得弥足珍贵。
这天傍晚,罗云净终于得以抽身,比往常稍早一些回到寓所。夕阳的余晖给客厅镀上一层暖金色,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沉闷。
他意外地发现,林慕婉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房间或客厅,而是站在二楼走廊的窗前,望着被晚霞染红的天际,身影在光影中显得有些单薄,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他走近几步,看清了她手中握着的,是一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双鲤佩。玉佩在她指尖无声地转动,温润的光泽映着她看不出情绪的脸。
听到脚步声,林慕婉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收拢手指,将玉佩握入手心,然后自然地转过身,脸上已是一贯的平静。
“今天回来得早。”
“嗯,手头的事暂时告一段落。”罗云净的目光在她握紧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知道那是什么,罗家给庆王府的定亲信物。她此刻拿出来,意味着什么?
两人一时无话。一种微妙的气氛在空气中流淌,不同于往日的纯粹工作默契,似乎触及了那层他们一直刻意回避的、名为“婚姻”的实质。
最终还是林慕婉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这玉佩,我之前总想着,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她顿了顿,抬眼看向他,目光澄澈,“没想到组织会安排我掩护你。我早已心有所属,他......在江南打游击。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个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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