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商会二楼会议室的窗玻璃蒙着层水汽。
顾承砚站在长桌尽头,指节抵着红木桌面,能摸到年深日久的包浆里沁着的凉意。
七把雕花椅上,坐着沪上纺织业、航运业的六位老板,加上苏若雪——她抱了本厚账本,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似的影子。
"林秘书染了时疫。"顾承砚开口,声音像浸过冰水,"昨夜高热说胡话,我已着人送他去广慈医院隔离。"
老棉纺厂的周老板先摸了摸八字胡:"顾少东家,林秘书跟您三年,办事稳妥......"
"稳妥?"顾承砚突然笑了,从西装内袋抽出份文件拍在桌上。
牛皮纸封皮"松本洋行月进项"几个字刺得人眼疼。
周老板的手悬在半空,摸胡茬的动作僵成半截。
"上月松本多进的两百担生丝,是从哪家厂走的私?"顾承砚的指节叩在文件上,"林秘书改的会议记录里,说'华资厂报价过高'——可他漏了,松本给的价,比咱们成本还低三成。"
苏若雪突然翻开账本,钢笔尖"咔"地戳穿纸页:"我查过账,这半年商会给松本的'咨询费',够买半条黄浦江的船。"她抬眼时,眼尾的泪痣跟着颤了颤,"顾少东家教过我,商账上的窟窿,藏不住家国的血。"
长桌那头的米行陈老板突然咳嗽起来。
他搓着茶盏,瓷片与木桌摩擦出刺耳的响:"既是病了......那谁接林秘书的差?"
"若雪。"顾承砚转头看向苏若雪,她发间的珍珠簪子在雾蒙蒙的光里闪了闪。"她管顾氏绸庄三年账,没差过一个铜子。"他顿了顿,"更不会把商会的底,漏给日本人。"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麻雀啄食的响动。
周老板摸出怀表看了眼,陈老板的茶盏终于"咚"地落回桌面。
没有人再说话——他们都记得三个月前顾承砚带着苏若雪,用一本旧账册撕开日商压价的骗局;记得半月前苏若雪熬夜算的"联营保价"方案,让华资纱厂的订单翻了一倍。
"散会。"顾承砚话音刚落,苏若雪已合上账本起身。
她经过顾承砚身边时,袖角擦过他手背,带着点檀木香——那是她总在账本里夹的干桂花味道。
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仓库铁窗,在青石板上割出一道金刃似的光。
林永康蜷在草垛里,听见铁门"吱呀"响,抬起的脸上还带着昨夜的青黑。
"松本的人今早去了广慈医院。"顾承砚靠在门框上,手里转着枚铜钥匙,"他们问护士,林秘书烧得可还认人。"
林永康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撑着草垛坐直,草屑粘在发间:"您......"
"我让护士说,烧糊涂了,只喊'阿姐'。"顾承砚走过去,钥匙"当啷"砸在林永康脚边,"松本要的是能传话的棋子,不是疯了的废物。"
仓库里飘着霉味,混着林永康身上的药味。
他盯着地上的钥匙,喉结滚动两下:"您信我?"
"信不信重要么?"顾承砚蹲下来,两人的目光平齐。"三天后,'曙光行动'提前。"他压低声音,"我要把松本囤的军布清单,送到76号特高课门口。"
林永康的手指抠进草垛,草茎扎得指腹发红:"您知道这清单......"
"知道这清单能要了松本在上海的命。"顾承砚拍了拍他肩膀,"但松本的人得以为是你传的信——这样他们才会把你当自己人,才会带你见......"他顿了顿,"你阿姐。"
林永康突然抓住他手腕。
这双手昨夜还在发抖,此刻却烫得惊人:"您图什么?"
"图松本的纱厂、码头、银行,全变成华资的招牌。"顾承砚抽回手,"更图......"他望向铁窗外的天空,云影正掠过远处的烟囱,"图有人再提上海滩的女银行家时,不说'跳黄浦江的林芷兰',说'掀翻松本的林先生'。"
林永康松开手,草垛在他身下沉了块。
他盯着顾承砚的背影,直到铁门再次关上,才摸出藏在衣领里的银锁片——那是阿姐走前塞给他的,刻着"永安"两个小字。
黄昏时,苏若雪抱着账本站在仓库外。
她看顾承砚走过来,递上块浸了井水的手巾:"我让阿九在房梁装了铜铃,他一挪地方,铃就响。"
顾承砚擦了把脸,凉意顺着脖子窜进衣领:"双线传递的事?"
"王会计抄底本,我誊正本。"苏若雪指节叩了叩账本,"正本走黄包车夫,底本让码头的老吴带。"她抬头时,夕阳把睫毛染成金的,"松本要截,得同时截两拨人——可上海的路,哪有两条道能同时堵死?"
顾承砚望着她眼里跳动的光,突然笑了:"当年我在大学讲'信息安全',学生们记三页笔记,不如你这两句话透。"
苏若雪耳尖泛红,低头翻账本掩饰:"那......林秘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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