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1044 第七十一章 转磨的驴

贺家兄妹三人，贺正廷是长兄，下面两个妹妹。大妹由贺正廷作主，嫁与三司的王文禧，他家小妹已十八岁了，还未许人家。

贺母对小女儿的婚嫁寄予厚望，“你是国公爷的亲女婿，娶的又是他嫡亲的女儿，你怎么不能给你妹妹寻一门好亲事？”

每次他回家，都被母亲斥责，

“不指望你妹妹能嫁个王爷，至少不能比你、比她姐姐还差吧？咱们家的门楣全靠你支撑了，她是你的亲妹妹，你怎么能给她随便找个人就打发了？”

贺母骂着，见儿子低头不说话，她更生气，叫两个女使搀着自己，颤巍巍到后院去了。

贺正廷低头听着，这种话他听了太多太多遍，已会本能的抗拒，耳朵自动过滤，古人说“充耳不闻”，便是他此时最好的写照。

他想起展昭夸赞自己懂得俭省的话，贺正廷心里苦笑，

“我一个人在汴京，每月的薪俸还要拿出一多半送回家里，若是不懂得俭省，恐怕早就死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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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正廷自小就失了父亲，家中一直是寡母当家。

母亲对他极为严厉，从小便拎着耳朵反复叮嘱，让他好好读书，将来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便是母亲和妹妹终身的依靠。

他从小就懂得，自己要“肩负家族重任”，并以“考取功名、出人头地”为自己的人生目标。

苦读十年，考入汴京的贺正廷不仅是贺家光耀门楣的顶梁柱，更成为整个贺氏家族的骄傲。

一朝中举，全族齐贺。

他难免心里得意，但想到自己才刚“考取功名”，离“出人头地”还很远，贺正廷便不敢放松。

而贺母则不同，她大字不识，却教出如此优秀的儿子，难免沾沾自喜。

贺正廷才刚考中时，她连着几封信催他回乡。

待他回来了，贺母便在乡里大摆宴席，遍请亲友族人，连放了三天的炮仗，恨不得每天带着贺正廷在乡里游街，挨家挨户显摆。

贺正廷每日早起晚归，随着母亲到处应酬，在亲戚们面前，母亲挣足了面子，而他则日日陪着笑，脸都酸了。

好容易捱到三司来信催他回京，贺正廷才松了口气，向母亲辞行。

不料母亲叮嘱他：“这几日的宴席和十里炮仗，都是我向族中亲戚们借的钱，你以后要记得还给大家。”

贺母向他一个一个介绍“债主”，将还债的压力转移到贺正廷身上，

“以前咱们家穷，东街你表叔家借过咱们米面；后巷你堂伯的几个兄弟，都给过咱们盐茶；还有村口的王婶，那可是你嫡亲表舅母的亲姨姐，小时候还抱过你的。这些可都不要忘了。还有咱们族里的元老，他年年都夸你懂事，以后你都要好好孝敬他们，免得被人家说你忘恩负义。”

贺正廷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自己一文钱薪俸还没到手，反倒先欠了一屁股债。

母亲每天都要提醒他一遍，说自己一个寡妇，养活他们兄妹三个如何辛苦；“我们娘几个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全给你读书了”；

“你两个妹妹几年都穿不起新衣裳，满身补丁，都羞于出门见人”；

“要不是时常靠着亲戚送米送吃食，送布匹线头，咱们可活不到今日，更不用说你了”；

“我们娘几个在家里忍着，受着，一路煎熬着，终于盼着你高中了，我们才能有出头之日”

……

贺正廷被母亲和家庭压得喘不过气，他之所以想要到汴京去，是源于对家庭的恐惧。

但他只敢在心里想，从不敢宣之于口，因为这是大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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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正廷向展昭说，自己的生活里只有读书一件事，这句话倒真实不假。

小时候，他也想和堂兄弟一处玩耍，但都被贺母骂了回去，“我家正廷要刻苦读书，他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你们不要耽误他。”

他只知刻苦读书，从小到大，他没有玩伴，也没有朋友。

加之他生得面目清秀，在书塾时就曾被人捉弄。受了欺负，没有朋友可倾诉，贺正廷回家向母亲诉苦。

但在母亲眼里，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事，甚至，她认为是贺正廷的问题，

“人家不欺负别人，偏偏欺负你，一定是你哪里做得不好，没得叫人生厌。你不想想自己有什么错处，却来向我诉苦，我这一天辛苦还不够，还要转过来安慰你么？”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正在院里赶着驴，推着磨，碾着一些碎米。

她一面骂着贺正廷，一面干活。

这一幅场景，给贺正廷的印象极深，以至于长大后，他还曾数次梦见过这个画面。

贺正廷无法从母亲这里得到宽慰，在他眼里，自己便是那头驴。

终其一生，都不得不围着磨盘打转。

“驴眼睛前面还有根胡萝卜，我的眼前，却是一团灰暗，无路可走。”贺正廷绝望地想。

他认为，最好是自己留在汴京，获得更大的权力，这样，才不会重蹈现在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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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三司之后，他被齐元伯等人欺侮，一次回家，他忍不住向母亲抱怨，但母亲却指责他过于“矫情”。

“人家只不过是和你开玩笑，怎地，你就这般金贵，经不得人家的玩笑么？”母亲骂他，

“你已经进了汴京城，那可是全天下最繁华、最尊贵的地方。你现在当差的又是在皇城边，那都是金尊玉贵的人才进得去的。如今你进去了，那是咱们祖上烧高香、亲戚朋友们照顾着，你不好好儿地揣着，反倒抱怨起来。你回家去瞧瞧，你那几个堂兄弟还在地里刨食呢，你还有脸在这里说自己苦，我瞧你是忘了苦日子怎么过了。”

贺正廷的母亲不识字，教育他的方式，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话：

“你就听人家的，准没错。”

“有事多问问你们司官，人家见多识广，能和你说几句话，已是你天大的福气了。”

“你要少说话，多和人家学着些，眼睛里要有活。”

“你这般好的命，咱们十里八乡就只出了你一个人，这可是几辈子的造化，你还不满足么？”

……

渐渐地，贺正廷再不向母亲抱怨一个字，也不再说自己的公务事了。

而他面对的霸凌、欺侮，却一直不曾停歇。

贺正廷想，说来说去，所有的问题，还是要自己来想法子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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