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第三夜,寒意如针,刺透旧斗篷的纤维,贴着苏晚音的脊背蜿蜒而上。
她立在城西废庙门前,青砖断裂,梁木倾颓,唯有檐角残月如钩,冷冷垂照。
泥地积水映着碎光,像散落一地的星屑,又似命运裂开的缝隙。
她没点灯,也没出声,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截枯枝,在倒塌的供桌前轻轻敲击三下——不疾不徐,不多不少,正是昨夜她在百戏空间里推演七遍的《广陵散》起调节拍。
那一段曲调早已被朝廷列为禁曲,只因当年太常寺春宴之上,沈砚秋奏至第三折时,琴音悲烈,群臣动容,天子震怒,当场命人斩断琴弦,逐其出宫。
可那未尽之音,却如冤魂不散,缠绕在这座破庙深处。
角落草堆里,传来粗重呼吸。
一个蜷缩的身影缓缓抬头——沈砚秋,昔日宫廷乐正,如今落魄至此。
他衣衫褴褛,须发灰白,怀里死死抱着一把紫檀古琴,琴面斑驳,五弦尽断,唯余一根孤弦颤颤欲坠。
苏晚音不动,只将枯枝换作指尖,缓步上前,在琴尾轻叩两下,再以指甲刮过断弦残端。
“铮——”
一声裂帛般的颤音骤然炸响,仿佛自幽冥深处撕裂长夜。
沈砚秋浑身剧震,眼底浑浊的醉意瞬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刀锋般的锐利与痛楚。
“……谁在动我的《广陵引》?”他嘶哑开口,声音像是从砂石中磨出来。
“不是《引》,是《散》。”苏晚音低语,嗓音清冷如泉,“是您在春宴上被迫中断的那一段——刑场诀别。”
沈砚秋瞳孔骤缩,呼吸一滞。
三年了。
没人敢提这首曲,更没人能完整奏出那段被封禁的旋律。
那是嵇中散临刑前抚琴所作,含冤赴死,天地同悲。
而他,正是当朝唯一曾得全本真传之人。
可眼前这女子,不过二十芳华,一身伶人贱服,如何识得此等禁曲?
苏晚音不再解释,径直盘膝坐下,指尖轻抬,于残琴之上默弹《广陵散·刑场诀别》片段。
指法古拙,毫无花哨,却气韵贯通,每一音都似从血里挤出,带着铁镣曳地之声、风雪扑面之寒、生死诀别之恸。
沈砚秋的手猛地抬起,似要阻止,却又缓缓垂下。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喉结滚动,泪水顺着干裂的脸颊滑落,砸在琴身上,溅起微不可闻的尘埃。
“这指法……早已失传……”他喃喃,“苏家班的‘逆指回轮’,裴氏古谱里的‘断息揉弦’,还有……还有那‘九转悲鸣’……你怎么可能全都会?你究竟是谁?”
苏晚音抬眸,目光沉静如深潭:“一个想让天下再听见真音的人。”
话落,她忽然将一块沾了茶渣的布巾覆于琴面。
湿气渗透,与断弦共振,竟在风中勾勒出雨打青瓦的节奏。
那残缺的旋律,在她手中竟奇迹般连缀成章,宛若重生。
沈砚秋怔住,良久,终于缓缓跪坐而起。
他伸出颤抖的手,拨动那根仅存的完弦,与她的指音相合,奏出半阙未尽之曲。
月光穿过破顶,洒在两人交叠的影上,仿佛时光倒流,旧梦重燃。
庙外柴堆后,小豆子瞪大眼睛,看得心尖发颤。
他早知头牌姐姐本事通天,却不知她竟能用一根破布、一段记忆,唤醒一个死去的灵魂。
他不敢久留,悄悄溜走,鞋底踩碎枯枝也顾不得了。
次日清晨,他气喘吁吁奔回云裳坊偏院,一头撞进苏晚音房中:“姐姐!出事了!赵五娘昨夜下令,搜查所有城外窝点,说是怀疑你藏了古谱!连东市桥洞下的乞儿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苏晚音正对着铜镜拆卸假发,闻言动作未停。
小豆子继续道:“更糟的是,铁拐六昨夜加收街头艺人三成利钱,明摆着就是防人逃走!咱们要是再不动手……怕是连出城都难了!”
屋内一片寂静。
苏晚音缓缓抬手,从颈间解下那枚温润玉佩。
昨夜她在弹琴时,便觉它微微发烫,仿佛与那残琴产生了某种共鸣。
起初她以为是错觉,可今晨细想,百戏空间从不会无故异动。
她凝视玉佩,眸光渐深。
空间收录技艺,但并非死物。
它能感知“本源”——那些真正承载技艺灵魂的器物、血脉、声音。
而这枚玉佩,既是苏家信物,亦是开启空间的钥匙,它的反应,绝非偶然。
若沈砚秋真是当年太常寺那位精通失传古谱的乐正……那么他本身,或许就是一把活的钥匙。
能打开更多尘封技艺的钥匙。
能助她彻底复苏《傀影录》中那些机关幻戏的钥匙。
更能……揭开质子府那半个“夜”字背后的惊天真相。
窗外风起,吹动窗纸哗响。
苏晚音将玉佩重新系回颈间,指尖轻抚过冰凉表面,唇角微扬。
棋局已乱,她不退反进。
真正的戏,从来不在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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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绝代伶尊请大家收藏:()绝代伶尊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而在人心深处,一音未落,万籁俱寂之时。
暴雨初歇,夜雾如纱,笼罩着城西破庙残破的轮廓。
风穿过断墙裂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天地也在屏息,等待一场无声的交锋。
苏晚音再次踏进这座废庙时,手中提着一只粗陶碗,热气袅袅升腾,在寒夜里划出一道微弱却坚定的白痕。
她脚步轻缓,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旧魂,又像是笃定——今夜,那缕被琴声唤醒的执念,不会再度熄灭。
沈砚秋仍蜷在角落,怀抱着那把断弦残琴,目光落在她脚尖溅起的泥水,久久未语。
直到她将药汤轻轻放在供桌之上,瓷碗与木面相触的一声轻响,才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凝滞的沉默。
“这是……”他嗓音干涩。
“驱寒活血的方子,治你腕上旧伤。”苏晚音从袖中取出一副新制丝弦,通体乌亮,泛着幽光,“云裳坊最好的匠人连夜赶制,按《乐经》古法捻丝镀金,只为此琴重生。”
她不卑不亢,语气平淡得如同在陈述一桩注定之事。
沈砚秋盯着那副弦,眼神剧烈起伏。
三年来,他被人唾弃、追捕、遗忘,连自己都以为此生再无资格触碰正音。
可眼前这女子,贱籍之身,却捧来了比皇廷礼器更虔诚的敬意。
良久,他缓缓伸手,接过丝弦,指尖颤抖,几乎握不住。
终于,他低哑开口:“你要我做什么?”
苏晚音抬眸,眸光如刀,直刺人心:“三日后花魁大赛初选,我需要一首能撕开人心的曲子。你写,我唱。”
“荒唐!”沈砚秋冷笑,眼中却燃起一丝讥诮的火光,“就凭你一个打入贱籍的伶人?官府早内定了人选,赵五娘背后是礼部侍郎,你连登台资格都是恩赐!”
“正因为我是贱籍,才听得见真正的哭声。”苏晚音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骨。
下一瞬,她启唇轻哼,一段凄婉至极的调子自喉间流淌而出——沙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怆。
那是白日里街角盲女阿芜的吟唱,无人驻足,无人怜悯,唯有她默默记下,刻入脑海。
沈砚秋浑身一震,瞳孔骤缩:“这……这是北狄失传的‘泣魂腔’?传说唯有心死之人,方能以盲眼泣出真音……你怎么会?”
“一人盲眼,一人断弦,一人背罪。”苏晚音步步逼近,声如寒泉击石,“我们三个废物,够不够写出一出让权贵睡不着觉的戏?”
空气凝固。
沈砚秋怔然望着她,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女子的轮廓——不是伶人的媚骨,不是贱民的卑微,而是一柄藏于朽木中的利刃,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斩断这虚伪太平的假面。
三更将尽,檐角残月隐入云层。
苏晚音起身欲归,斗篷拂过尘土,不留痕迹。
临行前,她似不经意地抬手整理衣领,玉佩滑落,静静悬于供桌边缘,宛如遗落的谜题。
沈砚秋迟疑片刻,俯身拾起。指尖触及温润玉面刹那——
识海骤然炸开一幕幻象:千百伶人跪伏于大殿,白衣如雪,哀声如潮;高台之上,一人执红扇独舞,身影孤绝,台下龙椅空悬,九重宫门缓缓闭合……
幻象一闪即逝。
他踉跄后退,冷汗涔涔,死死攥住玉佩,呼吸紊乱:“这东西……绝非凡物……”
而庙外老槐树影之下,雨丝悄然落下,打湿了一袭黑衣。
阿蛮伫立已久,掌心紧攥一枚蝶形铜扣——昨夜巡查至此,她本该上报苏晚音踪迹,可不知为何,脚步停在了庙门之外。
此刻,她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素色背影,眼中寒冰裂开一道细缝。
她忽然低头,摩挲着铜扣边缘,那里刻着一个极小的“赵”字。
风穿林而过,吹乱了供桌上的残谱纸页,也卷走了这一夜无人知晓的暗涌。
城东桥头,某处陋巷深处,一盏油灯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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