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雪归鸿 第27章 毒鸩锁归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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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皇宫。太液池畔，蓬莱阁。

此地虽不及疏影阁雅致，却更显开阔大气，适合举办大型宴饮。今日阁内张灯结彩，暖炉熏香，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皇帝设宴犒劳即将奔赴北境的将士代表，京中三品以上官员及勋贵作陪，场面盛大隆重。

皇帝一身明黄龙袍，坐于主位，面带温和笑意，接受着群臣的朝拜和敬酒。他看起来心情颇佳，对谢珩的提议从善如流，甚至亲自褒奖了几位即将出征的将领，言辞恳切，恩威并施。

谢珩紫袍玉带，坐于皇帝下首最近的位置。他面色平静，举止从容，与同僚谈笑风生，应对自如，仿佛前几日的崩溃与疯狂从未发生过。只有那双深邃眼眸深处，偶尔掠过的、冰冷审视的光芒，泄露着他内心的汹涌波涛。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极其自然地扫过皇帝身边的内侍，尤其是那位面容平凡、眼神却锐利如鹰、侍立在皇帝身后不远处的内侍监——曹无伤。

曹无伤垂手肃立，如同泥雕木塑，对投来的目光毫无反应。

柳如烟今日也盛装出席，坐在女眷区域较为靠前的位置。经过几日的禁足和忐忑，见谢珩似乎并未深究那日之事，胆子又渐渐大了起来。她巧笑倩兮，与周围贵妇应酬，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谢珩，带着一丝讨好和试探。然而谢珩自始至终，未曾看她一眼。

宴至中途，气氛愈加热烈。舞姬们水袖翩跹，乐声悠扬。官员们推杯换盏，笑语喧哗。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走到曹无伤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曹无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随即悄无声息地走到皇帝身侧，弯腰低声禀报了什么。

皇帝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脸上的笑容似乎僵硬了刹那，随即恢复如常，甚至笑意更深了些。他对着曹无伤微微颔首。

这一切细微的互动，都被谢珩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他的心猛地一沉！皇帝和曹无伤之间，绝对有异常！

只见曹无伤悄然后退几步，对一旁侍酒的小太监使了个极其隐晦的眼色。那小太监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随即低下头，端起酒壶，脚步略显僵硬地走向……谢珩的案几！

来了！

谢珩的瞳孔微微收缩！心脏在瞬间绷紧！果然忍不住要动手了吗？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用毒酒？

他面上依旧带着淡然的笑意，与身旁的兵部尚书说着话，仿佛毫无察觉。但全身的肌肉已然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触碰到了藏在其中的、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边缘。他早已安排了后手，但这毒酒……他该如何应对？当场揭穿？还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歌舞和帝君身上，似乎无人留意到这个端着酒壶、走向当朝宰相的小太监。

然而，就在此时！

一道穿着粗使宫女服饰、低着头、端着果盘的身影，正从谢珩案几后方不远处的侧门低头走入，似乎是来补充鲜果的。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身形单薄，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就在那小太监即将走到谢珩案前，手指微微颤抖地欲抬起酒壶斟酒的那一刹那！

异变陡生！

那个低头端果盘的“宫女”，仿佛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一个踉跄，手中沉重的果盘脱手飞出，不偏不倚，正朝着那小太监和谢珩的方向砸去！

“哎呀！”一声压抑的惊呼响起！

小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就想护住手中的酒壶！但已经晚了！

电光火石之间！

只见那“宫女”在踉跄摔倒的过程中，似乎是为了保持平衡，手臂猛地向前一抓！正好狠狠撞在了小太监护着酒壶的手臂上！

“哐当——！”

酒壶被撞得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壶盖翻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眼看就要泼洒出来！

而那名“宫女”，也重重地摔倒在地，恰好摔在了谢珩的案几之前，挡住了那小太监和泼洒的酒液！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吸引了过来！乐声戛然而止，歌舞停歇。皇帝微微蹙眉。柳如烟掩口惊呼。众臣面面相觑。

谢珩猛地站起身！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并非看向那摔碎的酒壶和洒落的酒液，而是死死盯住了那个摔倒在地、蜷缩着身体、发出痛苦闷哼的“宫女”！

尽管她低着头，穿着宽大的宫女服，但那瘦削的肩背轮廓，那熟悉的感觉……

就在此时，那名被撞倒的小太监，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闪过极致的恐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竟不顾一切地猛地扑向地上洒落的酒液，似乎想去掩盖什么！甚至伸出手指，想要去沾染那酒液！

“拦住他！”谢珩猛地一声暴喝！声音如同惊雷，响彻骤然安静下来的蓬莱阁！

早已安排在附近的、乔装成侍卫的谢府心腹瞬间扑上，一把将那小太监死死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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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扑向酒液的小太监，被按住的手臂接触到了洒落酒液的地面，指尖沾染了少许琥珀色的液体。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他的指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肿胀！一股淡淡的、带着苦杏仁味的异样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啊——！”小太监发出凄厉无比的惨叫，整只手瞬间变得乌黑，并且那黑色正急速沿着手臂向上蔓延！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挣扎，眼耳口鼻中开始溢出黑血！景象恐怖骇人至极！

“毒！是剧毒！”有眼尖的官员失声尖叫起来！

整个蓬莱阁瞬间大乱！女眷尖叫，官员失色，侍卫们刀剑出鞘，纷纷护驾！

皇帝的脸色也瞬间变得难看无比，猛地站起身：“怎么回事？！岂有此理！宫中竟有人敢公然投毒？！”

而谢珩，对周围的混乱和那小太监凄厉的惨叫恍若未闻。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个依旧摔倒在地、似乎被吓呆了、或者说……是因剧痛而无法动弹的“宫女”身上！

他一步踏前，蹲下身，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颤抖的急切，伸手想要去扶起她。

“你……”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那名“宫女”似乎被他的动作惊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凌乱的发丝下，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瘦削得脱了形、却依旧能看出清丽轮廓的脸庞。她的额角因刚才的摔倒而磕破，鲜血正顺着脸颊滑落。但最刺目的，是她左肩下方，粗布宫女服被某种利器划破了一道口子，隐隐有暗红色的血迹渗出！——那是昨夜在石屋，被鬼鹫弩箭擦伤的地方！

而她的眼睛……那双曾盛满星辉、后化为死寂、又燃起决绝恨意的眼睛，此刻正定定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关切，有急切，有未散的惊恐，有完成某件事后的虚脱，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深藏的悲凉。

是她！

真的是她！

苏清韫！

她竟然潜入了皇宫！她竟然用这种方式……用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撞翻了那杯可能赐给他的毒酒？！

为什么？！

她不是恨他入骨吗？她不是说过“你的炼狱恕我不奉陪”吗？为何还要回来？为何要替他挡下这杯毒酒？！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复杂情感，如同海啸般冲击着谢珩！让他瞬间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苏清韫看着他震惊失神的模样，苍白的唇边似乎极其微弱地勾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却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丝丝鲜红的血迹（或许是摔倒震伤了内腑，或许是旧伤复发）！她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眼神开始涣散……

“清韫！！！”

谢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嘶吼！猛地伸出手，将那个如同破碎蝶翼般软倒的身躯，死死地、紧紧地抱入了怀中！

触手一片冰冷！她的身体轻得可怕，仿佛随时会消散在他怀里！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即将碎裂的琉璃，对着周围混乱的人群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赤红的双目中，充满了毁天灭地的恐慌和绝望！

整个蓬莱阁，彻底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完全超乎想象的变故惊呆了。

皇帝站在高处，俯视着下方紧紧相拥的两人，脸上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冰冷。曹无伤悄无声息地后退半步，隐入阴影之中。

柳如烟目瞪口呆，脸色煞白如同厉鬼。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那名最初引发骚乱的、真正送来毒酒的小太监，已然气绝身亡，浑身乌黑，死状凄惨。

只有那浓重的、带着苦杏仁味的死亡气息，和谢珩那一声声绝望的嘶吼，在富丽堂皇的蓬莱阁内久久回荡。

毒鸩锁归途。

此身……付烬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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