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云掩唇轻笑,忙招呼众人用茶点,巧妙地接过话头打圆场:“芸娘妹妹快人快语,总是一语中的。来,尝尝这新到的明前龙井,还有这豌豆黄,是京里‘桂香斋’的老师傅手艺。” 话题看似随意地被引导回即将到来的春闱,气氛稍缓。
席间谈笑风生,却暗藏玄机。苏婉每每开口,必提“家叔言道”、“京中惯例如此”、“某位翰林学士曾点评”,言语间对京城文坛风向、考官脾性乃至可能的题目偏好如数家珍,矜持中带着指点江山、不容置疑的优越感。她优雅地用银签子挑起一小块豌豆黄,目光却不时扫过锦棠沉静的侧脸,仿佛在评估一件待价而沽的古董。柳湘云则笑语盈盈,周旋其间,妙语连珠,既捧苏婉的“见识广博”,又赞沈雨晴的“功底深厚”,还附和着李芸娘的“快人快语”,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不动声色地在锦棠沉静无波的面容、苏婉矜持含笑的眉眼之间流转,更像一位置身局外、掌控节奏的高明弈者。
话题不知怎的,滑向了地理水道与典籍注疏。苏婉正轻摇着一柄泥金芍药团扇,漫不经心地点评着前朝某位大儒对《禹贡》某处“兖州九河”注疏的“微瑕”,认为其“考据稍欠,臆测居多”。她语带轻慢,仿佛在谈论一件不甚值钱的旧物。
一直沉默如石的沈雨晴,却在此刻猛地抬起了头。那双总是低垂、仿佛蒙着厚厚尘埃的眼眸,骤然迸发出一种近乎刺目的锐利光芒,如同深埋地底的乌金在瞬间被擦亮!她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金石相击般的质感,瞬间压过了苏婉慵懒的语调:
“苏姐姐此言,恕雨晴不敢苟同。” 她语速平稳,逻辑却异常缜密冷峻,“前注或有疏漏之处,然其指摘非在《禹贡》本经之误,实乃后世河道屡经变迁之故。《水经注》卷五‘河水篇’明载,‘周定王五年,河徙故渎’,即大河自宿胥口北徙。而《禹贡》导河所循,乃更古之‘禹河’故道。两者本非一途,路径迥异,岂可以后世之水脉强证上古之经文?此非注者之误,实乃论者混淆古今之失。” 她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所述方位、年代、水文变迁细节分毫不差,语气斩钉截铁,“若论后世河道变迁利弊之析,《水经注》卷十四‘沽水篇’所载前汉平虏渠开凿引滹沱入泒水事,其工程方位、水文利弊之析,引证详实,利弊分明,方为后世治河者之明鉴。姐姐方才所言‘臆测’,恐有失偏颇。”
花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苏婉摇扇的动作彻底僵住,脸上那矜持完美的笑容如同精美的瓷器面具,出现了一丝细不可察的裂痕。她握着团扇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被当众驳斥、尤其还是被这样一个寒酸女子驳斥的难堪、愠怒,以及难以置信的惊愕。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精致的柳眉,红唇抿紧,显然没料到这个缩在角落、看似木讷畏缩的北地女子,腹中竟有如此渊深海阔的学问和当众发难的勇气。
柳湘云眼中则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玩味和欣赏,她以茶盏掩去唇边勾起的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李芸娘听得半懂不懂,什么“禹河”“沽水”对她如同天书,但看沈雨晴突然挺直腰板、目光灼灼的气势,再看苏婉那瞬间僵硬的脸色和强忍的怒意,顿觉十分解气,嘴角忍不住大大地咧开,差点笑出声来,忙端起茶盏灌了一大口掩饰。
锦棠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如同沉静的潭水。她小口啜着清茶,将眼前这电光火石间的一幕尽收眼底。苏婉矜傲下的脆弱与试探,柳湘云圆滑表象下的审视与掌控,沈雨晴沉默外壳下深藏的锐利锋芒,李芸娘直率背后的敏锐洞察……这看似风雅闲适、品茗论道的女举小聚,字字句句皆是无声的刀光剑影,暗流涌动更甚于山间最湍急险恶的激流。京城名利场的第一课,远比那槐树巷的十两纹银和鸣玉坊的精致庭院所展示的,更为复杂、凶险、步步惊心。
她放下手中温热的青瓷茶盏,目光不经意间再次投向窗外。贡院那朱红的高墙在春日愈发炽烈的阳光下,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沉默而森然。那里面,是笔墨与才学搏杀的战场;而此刻身处的这方雅致花厅之内,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不见硝烟、却同样残酷的角力场?人心之险,世情之诡,远甚于崎岖山路与明刀明枪的匪患。步步为营,如履薄冰,方是这煌煌帝京真正的生存之道。她袖中的指尖,轻轻抚过袖袋里那包坚硬棱角的石灰粉,那冰冷的触感直抵心尖,让她纷繁的心绪瞬间沉淀下来,澄明如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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