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才那间低矮、墙皮剥落的茅舍学堂,在四岁的林锦棠心中,已不再是简单的课室,而是一扇被骤然推开的、通往无限广袤世界的大门。每日天光未破晓,当青石溪还笼罩在淡青色的薄雾里,村中鸡鸣尚稀,她便已悄然起身。轻手轻脚地绕过熟睡的母亲,借着窗棂透进的微光,自己摸索着穿好那身浆洗得发硬的细棉布衣裳。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在熹微的晨光中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她不再需要祖父林老根牵着手引路,小小的身影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踏着沾满冰凉露珠的蜿蜒小径,脚步轻快而坚定地奔向那扇散发着陈旧墨香与无限奥秘的木门。那扇门后,是她精神得以呼吸的天地。
学堂里,她如同一株被禁锢在贫瘠土地千年的异种,终于迎来了甘霖,贪婪到近乎凶猛地汲取着每一滴知识的琼浆。《三字经》中那些简短的句子,在她眼中不再是需要死记硬背的字符,而是一幅幅鲜活的历史画卷,一个个充满智慧的人生寓言。“昔孟母,择邻处”,她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那位目光深远的母亲,为了稚子前途,在陌生的街巷间三次搬迁的坚定背影;“子不学,非所宜”,又让她联想到堂兄林虎对书本那深恶痛绝、如同受刑般的抗拒表情,心中生出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周秀才那带着乡音、略显干涩的讲解,她不仅字字入耳,刻入心版,更能以其惊人的悟性,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她偶尔提出的问题,虽不再如初入课堂时“性本善”那般石破天惊,却也常常如精巧的银针,精准地刺中文本的缝隙或逻辑的关节,让周秀才捻着稀疏的胡须,沉吟半晌,浑浊的老眼中异彩连连,最终发出一声混合着赞叹与感慨的叹息。
《三字经》的天地很快便显得过于局促。当周秀才珍而重之地从他那破旧的书箱底层,捧出那本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严重、却承载着更浩瀚智慧的《千字文》时,林锦棠感觉自己的心弦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拨动!胸腔里那颗小小的心脏,擂鼓般撞击着肋骨。“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开篇八字,如同混沌初开的惊雷,裹挟着难以言喻的磅礴气势,瞬间攫住了她全部的心神!她痴迷地沉浸在那一个个方块字组合出的瑰丽奇景之中:日月星辰的升沉轮转(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四季轮回的无声脚步(寒来暑往,秋收冬藏);自然造化的鬼斧神工(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周秀才那苍老的声音,此刻在她听来,如同九天之上传来的仙乐纶音,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像一颗饱含着生命力的种子,落入她丰饶而饥渴的心田,迅速生根、发芽、抽枝、蔓延,在她那小小的、却仿佛没有边际的脑海中,疯狂地构筑起一个远比青石村、比整个大雍王朝都要辽阔千万倍的壮丽世界!那里有巍峨入云、积雪皑皑的仙山;有奔腾咆哮、浊浪滔天的巨河;有楼宇参天、市列珠玑的煌煌帝都;有碧波万顷、海天一色的无垠汪洋;还有无数奇珍异兽、异域风情,与她前世模糊记忆中的碎片悄然重叠、印证、燃烧!
她的学习速度,已不能用常理度之,简直如同神助。周秀才教一遍,她便能倒背如流,字字精准;先生枯瘦的手示范一次握笔的姿势、运笔的力道,她便能心领神会,描摹出的字迹虽仍显稚嫩,却骨架端正,笔锋初现,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灵秀之气;讲解一个历史典故或地理常识,她便能瞬间联想到与之相关的更多碎片,甚至能提出让周秀才都需查阅残卷才能解答的延伸问题。这份妖孽般的天赋,让周秀才在欣喜若狂之余,也时常感到一种力不从心的惶恐与紧迫——他必须翻箱倒柜,搜刮自己年轻时在镇上书铺蹭读的零星记忆,或是绞尽脑汁回忆听过的野史轶闻,才能勉强跟上这块璞玉那深不见底的求知欲和跳跃的思维。
学堂的另一角,堂兄林虎和林豹的进度,则如同陷入泥沼的老牛。林虎依旧坐立不安,一篇《三字经》背了数月,依旧如同钝刀割肉,断断续续,错漏百出,字写得更是歪歪扭扭,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蛛网,时常惹得周秀才那根油亮的枣木戒尺毫不留情地敲在他手背上,痛得他龇牙咧嘴,眼中对书本的憎恶更深一层。林豹更是懵懂混沌,常常连先生讲到哪里都茫然不知,只会在发下的粗糙黄麻纸上,用秃笔蘸着劣墨,涂抹出谁也看不懂的鬼画符。林锦棠的存在,如同一轮皎洁的明月悬在漆黑的夜空,她的每一分光芒,都无情地映照出林虎林豹的黯淡与笨拙。林虎看向锦棠的眼神,从最初的不屑与轻视,渐渐发酵成一种混合着嫉妒、羞恼和隐隐敌意的阴郁。当大伯母王氏来接送儿子,看到周秀才正俯身在锦棠的小桌案前,低声细语地讲解着《千字文》中深奥的星象分野,而自家儿子林虎还在为“赵钱孙李”几个字抓耳挠腮时,她脸上那强挤出的笑容便如同干涸的泥块般僵硬,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对儿子的恨铁不成钢,有对锦棠“妖异”聪慧的隐隐畏惧,更有一种被刺痛的不甘与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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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锦棠春:重生之女探花请大家收藏:()锦棠春:重生之女探花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周秀才对锦棠的态度,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师生界限,掺杂着一位老童生对天赋异禀者的敬畏、一位识玉人对璞玉的无限珍视,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使命感。他几乎是倾尽所有,将自己皓首穷经、在故纸堆中积攒下的微末学识,无论是经史子集的零星断章,还是关于大雍王朝的风土人情、地理山川、官制律法、农桑百工、乃至市井百态,都尽力掰开揉碎,用最朴素、最生动的语言,编织成一个个引人入胜的故事,毫无保留地灌输给锦棠。锦棠则如同一块巨大而贪婪的海绵,永不满足地吸收着这一切,在脑海中飞速地拼凑、完善着对这个名为“大雍”的庞大王朝的认知图景。
她知道了,大雍疆域万里,京城名为“洛京”,是传说中“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的繁华不夜城,皇帝陛下是“真龙天子”,高踞于九重宫阙之上,一言可决万民生死。她知道了“士农工商”的森严等级秩序,读书人(士)地位最尊,若能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便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实现阶层的惊天逆转。她也明白了青石村这样的地方,不过是帝国版图上最渺小、最不起眼的一个尘埃,掌管着全村税赋徭役、纠纷调解的村正林有福,便是村民们头顶那片天里最大的“官老爷”。她更从周秀才讲述各地风物、历史变迁时,那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唏嘘与感慨中,敏锐地触摸到了这看似稳固的帝国秩序下,潜藏的汹涌暗流——沉重的赋税如同勒紧农人脖颈的绳索;地方胥吏的敲骨吸髓让升斗小民苦不堪言;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水患、旱魃、蝗灾)便能轻易摧毁无数个如青石村般的安宁,让“路有冻死骨”的惨剧一再上演。周秀才讲述这些时,语气中那份沉甸甸的无奈与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冬日里冰冷的雨丝,悄然渗入锦棠因获得知识而雀跃滚烫的心田,带来一丝沉重的清醒。
然而,真正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让她初尝“觉醒”之痛的,并非这宏大的王朝叙事与潜在的危机,而是在这看似天经地义的秩序之下,那些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冰冷坚固的、专门为女子打造的无形樊篱。
起初是课堂上一些细微的、刻意的回避。周秀才在讲解《千字文》“女慕贞洁,男效才良”时,语速会骤然加快,眼神闪烁不定,匆匆数语带过,远不如讲解“九州禹迹,百郡秦并”时那般慷慨激昂、神采飞扬。那份欲言又止、那份刻意为之的轻描淡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锦棠敏感的心湖中荡开清晰的涟漪。她瞬间联想到母亲赵氏,那双巧手能绣出连蝴蝶都难辨真假的花样,能做出让全家赞不绝口的饭菜,却终其一生,足迹从未踏出过青石村方圆二十里的地界;她想起大伯母王氏,每日从灶台忙到猪圈,从鸡鸣忙到狗吠,话语间却总离不开“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家,伺候好男人孩子才是本分”;她想起村里那些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娃们,小小年纪便被拘在家中,学习穿针引线、纳鞋底、绣荷包,被长辈们耳提面命地教导要“笑不露齿,行不摇裙”,要“温良恭俭让”。而男娃们,却可以在炎炎夏日跳进溪水里肆意凫水打闹,可以在秋收后的田野里追逐疯跑,可以梦想着有一天走出山村,去见识外面的世界。无形的界限,在她心中悄然划下。
更大的冲击,如同冰冷的铁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的幻想,来自一次无心却铭心刻骨的“窗下”听闻。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她因描红格外工整秀丽,字迹间已隐隐透出筋骨,被心情颇佳的周秀才特许提前一刻钟休息。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写满工整小楷的麻纸,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雀跃着想要第一时间跑回家,给祖父林老根看,分享这份小小的成就与喜悦。当她脚步轻快地走到周秀才家那扇破旧的、糊着发黄窗纸的木格窗下时,里面却清晰地传来周秀才与一位来访老友的谈话声。脚步,不由自主地钉在了原地。
“…老周啊,听说你破天荒收了林家那个‘祥瑞’女娃娃做学生?啧啧,新鲜!真是新鲜!女娃娃家家的,读那么多书作甚?能读出个什么名堂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根深蒂固的轻慢。
周秀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此女…灵慧天成,心窍玲珑,实乃…百年难遇之璞玉啊…”
“璞玉?嘿!”那声音嗤笑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世俗铁律打断了他,“是璞玉又如何?女娃嘛,生来就是别人家的人!读再多书,认得再多字,能把墨水当饭吃?能去考秀才?能去衙门里当差坐堂?将来还不是要嫁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伺候公婆丈夫,生儿育女,操持家务?针线女红、灶头锅台、生养孩子,这才是她们安身立命的本分!花那冤枉钱读书,还不如多攒点实在的嫁妆,将来在婆家腰杆子也硬些!林家那老根头,怕不是被那劳什子‘祥瑞’的名头迷了心窍,老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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