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烬璃没有穿官袍,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靛蓝粗布工装,长发用一根普通的木簪挽起,露出光洁而坚毅的额头。
步伐并不快,却异常沉稳。
她穿过沉默的匠人队伍,穿过那一座座流淌着血字的漆碑,径直走到那三十块巨大的漆碑正前方,面对粮库,也面对那数千名陷入悲恸的匠户百姓。
然后,她缓缓转过身。
目光平静地扫过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那些官兵,最后,投向街道尽头——那里,天子的仪仗,在沉默肃杀的金乌卫簇拥下,正疾驰而来。
萧执高踞马上,隔着混乱的人群,目光与她瞬间交汇。他眼中的深情、震惊、凝重,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被她清晰地捕捉到。
江烬璃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她抬起那只缠着布带的左手,指向身后那三十块如同血色森林般矗立的巨大漆碑。
她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城南上空,如同金铁交鸣,又如同古寺梵钟:
“诸位父老乡亲!诸位官兵兄弟!可认得这碑上的名字?!”
人群一片死寂,只有压抑的啜泣声。
“他们!郑大锤!王铁头!李瘸子!赵瞎子!还有这碑上成百上千个名字!”江烬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肺腑的悲愤,
“他们不是乱民!不是贼寇!他们和你们一样,是这泉州城里,最底层的匠人!是给你们盖房子、打家具、修船只、造锅碗瓢盆的人!是给守卫海疆的将士们打造刀枪、铸造火炮、缝补甲胄的人!”
“可他们得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如同鞭子,狠狠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是克扣的工钱!是伤残的躯体!是活活累死的命运!是妻离子散!是曝尸荒野!”
她猛地指向粮库的方向,声音如同泣血:
“看看你们在冲击什么?粮库!那里面或许有救命的粮食!可你们知道吗?真正该放在这粮库里的,不是粮食!是良心!是那些盘剥他们、吸干他们骨髓、最后还要把他们像破抹布一样丢掉的蛀虫们,欠下的血债!”
“监国陛下推行《匠籍与军户同禄令》!”江烬璃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是为盘剥谁!是为给所有为国出力的人,一个公道!一个活得像人、死得有尊严的公道!是为告诉你们,也告诉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
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星辰,扫过人群,扫过那些面露愧色的官兵,最终,仿佛穿透时空,落在那些无形的、操控着罢市的幕后黑手身上:
“匠人的命,也是命!匠人的血汗,不该白流!匠籍不是烙印,是千锤百炼的勋章!这勋章,不该只换来累累白骨!它该换来活下去的工食!该换来伤残后的抚恤!该换来为国捐躯后的哀荣!该换来一个…人该有的尊严!”
“尊严”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匠人、每一个普通百姓的心头!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刚刚策马赶到的萧执心上!
他看着那个站在血色漆碑前、身形单薄却仿佛顶天立地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如同实质般燃烧的火焰,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混杂着沉重的责任,瞬间涌遍全身!
人群彻底安静了。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绝望,仿佛都在那“尊严”二字下,找到宣泄的出口,化作无声的认同和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陛下!”江烬璃猛地转身,面向高踞马上的萧执,单膝跪地!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清越激昂,响彻云霄:
“百工盟三万匠人泣血上奏!此三十块血漆碑,刻不尽匠门百年血泪!但求陛下明鉴!推行《同禄令》,还匠人一个公道!若陛下决心已定,百工盟三万匠人,愿为陛下前驱!为国效力,万死不辞!若天意不允……”
她顿了一顿,声音陡然带上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我等!便以这血肉之躯,撞碎这金阙宫门!让这满朝朱紫,看看这碑上血字!听听这天下匠魂的呐喊!”
“轰!”
三十块巨大的血漆碑,在江烬璃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悲愤之气所激荡,竟然同时发出低沉的嗡鸣!碑身之上,那暗红刺目的血字,在阳光下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燃烧着!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声哭喊出来:“求陛下做主!给匠人一条活路!”
“求陛下做主!”
“给匠人一条活路!”
“尊严!我们要尊严!……”
哭喊声、哀求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城南!无数匠人、百姓,朝着萧执的方向,如同风吹麦浪般,黑压压地跪倒下去!
声浪滔天!血碑如林!
萧执端坐马上,看着眼前这震撼人心的一幕,看着那跪在血碑前、如同引燃燎原之火的单薄身影,胸腔中激荡着前所未有的澎湃浪潮!
他知道,这一刻,民心所向!匠心所向!
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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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金漆令请大家收藏:()金漆令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好!”
萧执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天子的威严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压下所有的声浪,
“朕今日,便在这万民血碑之前立誓!《匠籍与军户同禄令》,势在必行!百工盟之请,朕准了!所有罪证,所有诉求,朕一力承担!明日,朕便亲率尔等所立血碑,入行辕,昭告天下!若有阻挠新政、残害匠人者——”
他的目光如电,扫过人群,也扫向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声音如同冰河崩裂:
“犹如此碑!”
话音未落,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一道寒光闪过!
“锵!”
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剑锋并非斩向血碑,而是狠狠劈在旁边一块府衙用来镇守粮库的、半人高的青石界碑上!
坚硬的青石,应声而裂!碎石崩飞!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剑震慑住了!
然而,就在这短暂的死寂中!
一道苍老、冰冷、如同九幽寒风吹过枯骨的声音,陡然从粮库侧门方向传来:
“好一个‘犹如此碑’!好一个天子!好一个煽动民变、裹挟圣意的妖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粮库那厚重的侧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两名面无表情、气息阴冷的黑衣老太监,如同幽灵般侍立两侧。
门内,缓缓踱出一位身着深紫色团凤宫装的老妇人。
她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戴着赤金点翠凤冠,面容保养得宜,却如同覆盖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寒冰,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俯视苍生的漠然和…深入骨髓的阴鸷。
正是当朝太后!萧执名义上的祖母!
她竟悄无声息地驾临泉州!此刻,正站在粮库的门槛内,冷冷地俯视着门外跪倒一片的百姓,俯视着那三十块刺目的血漆碑,最后,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跪在碑前的江烬璃,以及高踞马上的萧执身上!
“哀家倒要看看,”太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威压,
“你们这血漆碑,可能撞得开哀家这道门?你们这所谓的‘匠魂呐喊’,可能盖得过哀家一句——”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血迹淋漓的漆碑,嘴角勾起一丝极其残忍、极其冰冷的弧度:
“尔等可曾听过…‘漆刑’?”
“漆刑”二字,如同两枚淬剧毒的冰针,狠狠扎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喧闹的城南,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连风都仿佛被冻结,凝固在那些流淌着暗红血字的漆碑之上。数千跪伏在地的匠户百姓,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的悲愤、祈求、甚至哭泣,都在一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
漆刑?那是什么?
年轻的面孔上写满无知和不安。而一些上了年纪、曾在官办匠作服役过的老匠人,在听到这两个字的刹那,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们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被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说的恐惧所填满,嘴唇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仿佛看到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高踞马上的萧执,瞳孔骤然收缩!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
他色彩弱视的世界里,太后那身深紫宫装模糊一片,唯有她脸上那冰冷残忍的弧度,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灼痛了他的神经。
漆刑!这个几乎已被尘封在皇家秘档最深处的、只在前朝暴君时期短暂出现过的酷刑!它代表的不只是**的折磨,更是对匠人灵魂最恶毒的亵渎和彻底的毁灭!
她此刻提起,用意何其歹毒!
江烬璃单膝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宁折不弯的剑。
太后那淬毒般的目光和冰冷的话语,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她。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瞬间蔓延全身,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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