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南深秋,清晨九点的阳光薄得像一层被反复漂洗的旧绢,吝啬地铺在莽莽苍苍的柿子林上。霜气未散,凛冽地悬在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微痛。这里是王家坡,一片望不到头的百年柿林。霜染层林,深红、橙黄、赭褐的叶子层层叠叠,像是大地燃起了一场寂静而浩大的火焰。霜打的柿子,红得愈发浓烈沉郁,累累垂垂地挂在遒劲的枝头,宛如无数凝固的、饱满欲滴的灯笼,沉甸甸地压弯了枝条。
风过处,枯脆的柿叶便挣脱了束缚,打着旋儿,一片接一片,簌簌而下,落在林间厚厚堆积的叶毯上,也落在那张临时架在两条长凳上的老榆木面板上,覆盖住摊开的大叠账册和几架乌黑油亮的老算盘。
李玄策站在林间,深灰色的羊绒围巾随意绕在颈间,呼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微蹙着眉,目光沉静地扫过林间忙碌的身影——那是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账房先生,晋商巨贾的后裔。他们穿着厚重的、磨得发亮的棉布袄子,有的戴着老式的罗宋帽,露出的耳廓冻得通红。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指关节粗大,此刻却异常灵活地在算盘光滑的檀木框与冰凉的牛角算珠间跳跃、拨动。噼啪、噼啪……清脆而富有节奏的算珠撞击声,在这片被霜气浸透的寂静柿林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七分三厘……再加这个数……”一位戴着玳瑁框老花镜、下巴蓄着山羊胡的老者,姓胡,是王家坡资历最深的账房。他停下拨珠的手,凑近了账本,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页,眯着眼吃力地辨认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英文缩写。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化作一团更浓的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短暂停留,“唉,这些洋码子,看着就眼晕。咱们老祖宗的算盘,打了一辈子生意经,临了倒要算这些弯弯绕的‘反倾销’税?真是……”
霜风打着旋儿卷过,几片边缘已蜷曲焦枯的柿叶被风精准地送了过来,不偏不倚,飘落在胡账房面前摊开的一页账本上。那几片叶子的叶脉走向,在深红的叶肉衬托下,竟隐隐构成了一串奇特的、类似条形码的图案,覆盖住了账本上原本印着的欧盟关税代码。胡账房一愣,下意识地用粗糙的手指去拂开叶子,指尖却顿住了,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
李玄策无声地走近,目光也落在那几片奇特的落叶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被叶脉“改写”的代码,深邃的眼眸里,思绪如冰层下的暗流般涌动。欧盟双反调查的正式文件,昨夜才通过加密渠道送达他的案头,冰冷的措辞和苛刻的税率要求,如同一块巨石压在胸口。此刻,这片古老土地上最精于计算的头脑,正用他们最熟悉的古老工具,试图撬动这场不公平贸易战的杠杆。
“胡老,歇会儿,暖暖手。”一个穿着靛蓝棉袄、脸庞冻得通红的年轻后生,从旁边篝火余烬上架着的铁皮桶里,用火钳夹出一个烤得表皮微微开裂、冒着袅袅热气的冻柿子,恭敬地递给胡账房,又夹了一个递给李玄策,“李部长,您也尝尝,霜打过的,甜得很。”
李玄策道了声谢,接过那枚沉甸甸、热乎乎的柿子。橙红的果皮被烤得微皱,入手是烫人的暖意,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寒意。他小心地撕开一点果皮,浓郁的、带着冰霜气息的甜香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他低头,轻轻啜吸了一口那温热的、几乎要流淌出来的蜜汁果肉,一股沁人心脾的甘甜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带着深秋大地独有的醇厚滋味,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暂时熨帖了心头的凝重。
吃完柿子,李玄策的目光落在掌心那枚小小的、深褐色的柿蒂上。它的边缘呈规则的五瓣,每一瓣都微微内卷,中心是更细密的放射状脉络。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指腹摩挲着那凹凸的纹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这熟悉的“五福捧寿”纹样……他脑中仿佛闪过一道微光,记忆的碎片被瞬间点亮——那是多年前翻阅一份尘封的、关于世贸组织早期谈判的旧档时,在一份泛黄的附件插图上见过类似的、象征着多边平衡的古老徽记。那徽记的核心图样,与眼前这枚小小的柿蒂纹路,在脑海中奇异而清晰地重叠起来!
“胡老,您看,”李玄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林间霜气的沉静力量,将柿蒂递到胡账房眼前,“这柿蒂上的‘五福捧寿’,像不像WTO协定附件六里,关于‘特殊市场情形’认定的那个核心条款的表述结构?”
胡账房闻言,猛地抬起头,一把摘下老花镜,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几乎是抢过那枚小小的柿蒂,凑到眼前,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顺着那五瓣的脉络和中心的放射纹路仔细描摹。旁边的另一位账房先生也凑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布卷,小心展开,里面赫然是几片颜色深暗、边缘磨损的古老竹简。简片上刻着细密的蝇头小楷,正是《周髀算经》中关于“勾股容方”和比例分割的经典论述。他将竹简小心地并排放在面板上,简片之间那精确而微妙的间距,在阳光下投下清晰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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