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城的八月,暑气蒸腾,湿漉漉的热浪裹着海河的咸腥味,沉甸甸地压在老城厢的青石板路上。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蝉鸣撕心裂肺,唯有非遗保护中心那座由旧时盐商仓库改造而成的三层小楼,因着厚实的青砖墙和高大的梧桐树荫,透出几分沉静的阴凉。
二楼最里间的数字化采集室里,空气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中央,一盏柔和的环形补光灯下,坐着年逾古稀的“津门渔鼓”硕果仅存的传人——郑三爷。他穿着浆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褂,瘦削的脊背微微佝偻,布满老人斑的手紧紧攥着一面蒙着旧羊皮、漆色斑驳的小鼓。几台高精度的数字摄像机从不同角度对准了他,黑黝黝的镜头如同沉默的眼睛。录音设备上跳动的电平指针,是这方空间里唯一活泼的生机。
林秀云站在监控屏幕旁,一身素净的月白色亚麻衬衫,乌黑的发丝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髻,露出光洁而略显疲惫的额头。她的目光紧紧锁在屏幕上郑三爷沟壑纵横的脸庞,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胸前一枚小小的、磨得温润的玉葫芦——那是赵小满当年在潘家园地摊上淘来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七年了,葫芦贴身带着,早已浸透了体温和无声的念想。
“郑老,您歇口气,喝点水。”林秀云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她亲自端过一杯温热的茉莉花茶,递到老人手边。
郑三爷抬起浑浊却异常清亮的眼睛,没接茶杯,只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了笑,露出孩童般的腼腆:“林老师,不打紧,这调子,它憋在心里头几十年了,今儿个…得让它痛痛快快亮个相!”他枯瘦的手指在鼓面上轻轻一叩,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室内的寂静,带着一种古老的回音。
他清了清沙哑的喉咙,头微微仰起,闭目凝神。再睁眼时,那浑浊的眼底骤然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仿佛瞬间穿越了时光的尘埃。布满老茧的手指灵动起来,时而是急促如骤雨般的轮指,敲击出“哒哒哒哒”的密点,鼓皮震颤着,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时而又放缓,指肚轻轻摩挲、揉按,鼓声变得低沉而悠长,如泣如诉,如同海河呜咽的夜潮。他的身体随着节奏轻轻晃动,喉头滚动,苍老却极具穿透力的嗓音拔地而起:
“哎——唷喂!渔舟子哎,出津门啰——”
“顶风浪哎,搏蛟龙唷——”
“网撒开呀,盼的是个金鳞跳哇——”
“心悬着哎,怕的是那暗礁凶唷——!”
那唱腔,高亢处直冲云霄,带着渔家搏击风浪的悍勇;低回时又婉转千折,是望穿秋水的期盼与刻骨的不安。每一个甩腔,每一次顿挫,都浸透了海河人家的血泪与豁达。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那苍劲的鼓点和同样苍劲的歌喉在流淌。负责采集的年轻技术员小张,手指悬在控制键上,屏住了呼吸,眼圈不知不觉红了。另一位负责音频的老李,紧紧盯着频谱图,生怕漏掉一丝微弱的泛音。
林秀云静静地看着屏幕。郑三爷脸上深刻的皱纹在灯光下愈发清晰,每一次用力的敲击和深长的吐纳,都牵动着那些岁月的沟壑。她的指尖紧紧掐着那枚温润的玉葫芦,指节泛白。眼前这竭尽全力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身影,与记忆深处另一张永远带着点痞笑、却对老手艺执拗得近乎痴迷的脸庞——赵小满,渐渐重合。小满当年也是这样,为了录一段西疆老库车匠人近乎失传的“热瓦普”弹唱,在尘土飞扬的巴扎上一蹲就是半个月,回来时嗓子哑了,脸晒脱了皮,却抱着那盘老旧的录音带,笑得像个傻子。
“好!三爷,太棒了!就是这味儿!”最后一个悠长的拖腔余韵散尽,老李激动地喊了一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郑三爷像被抽掉了筋骨,整个人松弛下来,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上却焕发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心愿得偿的释然与骄傲。
林秀云快步上前,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老人额头的汗,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郑老,您辛苦了!成了,全成了!您这门‘津门渔鼓’,从今往后,丢不了了!”
老人浑浊的眼睛望向那些闪烁着指示灯的冰冷机器,又缓缓移到林秀云脸上,嘴唇哆嗦着,最终化作一个含泪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
后续的精细处理和数据封装持续到暮色四合。当最后一份经过多重备份、加密的完整数据流,如同一条承载着古老灵魂的数字之河,稳稳汇入国家非遗云端数据库的“津门曲艺”节点时,整个采集室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人都散了,只剩下机器低沉的嗡鸣。林秀云独自留在操作台前。巨大的主屏幕上,郑三爷数字化后的影像被完美复现。他敲击渔鼓的每一个细微动作,脸上每一道皱纹的颤动,甚至眼中那份对技艺的虔诚,都纤毫毕现。她伸出手指,隔着冰冷的屏幕,轻轻抚过影像中老人舞动的手指,抚过那面承载了太多岁月沧桑的旧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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