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十二号,上海总会的穹顶宴会厅内,水晶吊灯将大理石地面映照得光可鉴人。空气里弥漫着雪茄的醇厚、香水的馥郁以及一种精心调制的虚伪亲和。这场由工部局董事夫人发起、旨在救助租界战争难童的慈善拍卖会,已然成为孤岛精英阶层展示财富、地位与“慈悲”的最佳舞台。绅士们身着燕尾服,低声交谈着汇率与航运;淑女们佩戴着家传珠宝,比较着巴黎最新时装画报。然而在这片衣香鬓影之下,流动的并非只有善款,更有隐秘的议程与不可告人的交易。每一张彬彬有礼的面具之后,都可能藏着另一副算计的眉眼。
对于《字林西报》的社会版记者而言,这是一则关于名流慈善的佳话,明日刊出的照片将捕捉贵宾们举牌竞价时的慷慨瞬间。对于难民收容所的实际负责人,这是维持运作的宝贵资金来源,尽管他们深知其中大半将消耗在繁复的行政流程与某些人的中饱私囊中。而在肖衍眼中,这是一片情报交易的绝佳迷雾,喧嚣的竞价声与频繁的人际走动,为秘密接触提供了完美掩护。对苏黛而言,这里则是检验猜疑、布设陷阱的狩猎场,她期待有人会在巨大的金额与紧张的氛围中失去方寸。
肖衍步入会场时,引发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他今日的装扮无可挑剔:深灰色英国精纺羊毛西装,领口露出的一抹雪白丝巾,为他增添了几分倜?不羁的气质。他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与相识者颔首致意,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扫描着全场。他注意到拍卖台侧方陈列的拍品中,有一件清中期仿哥釉弦纹瓶——那是“老掌柜”指示中提及的“信号”物品,意味着今晚将有重要情报需要传递。他的任务,是竞得另一件指定拍品——一本看似普通的1897年上海工部局年报,情报将微缩后夹藏于其重新装订的封皮夹层内。
他的出现,也立刻落入了苏黛的视野。她今日身穿绛紫色旗袍,肩披一条银狐坎肩,正与日本领事夫人浅笑低语,俨然一副融入甚佳的女主人姿态。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和高度集中的听觉,从未离开肖衍周身三丈之内。她手中小巧的镶钻晚装手袋里,除了一支口红,更有一份刚刚收到的密电:确认“日晖计划”核心文件副本有被非授权接触的痕迹,时间点与“夜莺”可能活动期吻合。 suspicion(怀疑)已变成高度 alert(警戒)。她几乎确信,肖衍今夜绝非为慈善而来。
拍卖师敲下木槌,拍卖正式开始。前几件珠宝画作竞价波澜不惊,气氛逐渐升温。当那本年报被呈上时,肖衍举牌应价,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对上海历史的一时兴味。苏黛对不远处一位华人绅商递了个眼色,后者随即加入竞逐,价格被悄然抬高。肖衍面不改色,继续加码,心中却明了这是苏黛的试探。几轮过后,当价格升至一个略显荒谬的数字时,肖衍忽然对那位竞争者举杯示意,洒脱一笑,放弃了竞投。他不能表现出对这件物品志在必得的决心。
然而,流标并非失败。就在他与那位绅商竞价正酣时,邻座一位一直未曾举牌的俄国老伯爵夫人,似乎被现场气氛感染,用戴着手套的手轻抚胸口,对身旁女伴用略带口音的法语感叹:“天哪,这些男人们的游戏,让我的心跳都快得像电报码了。”这句话,听在寻常人耳中只是一句普通的调侃,但落在肖衍耳中,“电报码”一词却如同一个预设的暗号。他状若无意地调整了一下领带夹的角度——一个确认收到的细微动作。情报传递的指令,已通过这场公开竞价引发的注意力转移和暗语对接,成功送达。真正的交接,将在后续以另一种更隐蔽的方式进行。
肖衍的放弃,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洗脱了嫌疑。他以一个银行家计算成本效益的姿态,成功演绎了“一时兴起”与“适可而止”。苏黛微微蹙眉,肖衍的果断放弃让她有一瞬间的自我怀疑,但那位俄国老妇人的突然开口又让她觉得过于巧合。她无法捕捉到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这种若即若离的怀疑更让她焦躁。她决定执行第二套方案:无论肖衍竞投何物,都必须予以激烈争夺,施加压力,迫使其露出破绽,或至少消耗其可能用于地下活动的资金。
拍卖继续进行至**,一件品相极佳的商代青铜爵被呈上。苏黛在肖衍第一次举牌后,立刻以清亮的声音报出一个高出起拍价一倍的价格,引得全场侧目。肖衍举杯向她致意,微笑道:“苏小姐也对上古彝器感兴趣?”苏黛回以优雅浅笑:“国之重宝,方能体现慈善之诚心。怎么,肖经理也有此雅好?还是说……另有所图?”话语轻柔,却暗藏机锋。“美物人人皆爱,无非量力而行。”肖衍从容应对,再次加价,“若说所图,无非是博佳人一笑,以及为流离失所的孩童尽份心力罢了。”“好一个‘量力而行’。”苏黛再次大幅加价,目光锐利,“只希望肖衍经理的‘力’,来源都正大光明,用途也都恰到好处。”竞价在两人之间激烈展开,价格一路飙升,远超器物本身价值,会场气氛变得凝滞而紧张。众人皆看出这已非慈善竞拍,而是一场公开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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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沪上奕请大家收藏:()沪上奕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肖衍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资金虽非他个人所有,但如此挥霍组织的经费,绝非本意。且苏黛的步步紧逼,意在试探他的财力底细与决心强弱。他内心波澜起伏,但脸上依旧保持着淡然笑意。他深知此时退缩,便前功尽弃,更坐实心虚。他必须迎战,而且要赢下这场心理战。他想起《孙子兵法》中的“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置军队于危境,才能激发士气求得生存)。他将牌号再次举起,报出一个令全场哗然的天价,然后目光平静地看向苏黛,仿佛在说:我跟到底,你呢?
拍卖师的声音因兴奋而颤抖。苏黛凝视肖衍片刻,她未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慌乱或迟疑,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正被他利用,通过这场公开的豪掷千金,进一步巩固其挥金如土、沉迷享乐的银行家人设,反而能洗刷某些嫌疑。继续抬价,即使迫使他放弃,自己也需付出巨大代价购入一件无用之物;若自己放弃,则等于在众人面前输了一局。木槌悬在空中,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
最终,苏黛嘴角微扬,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优雅地放下了号牌。槌音落定,青铜爵归肖衍所有。全场响起复杂含义的掌声。
肖衍微笑着接受众人的注目礼,心中却无半分喜悦。他付出了远超预期的巨大代价,仅换来一个掩护和一件冰冷的青铜器。他成功接收了指令,却也进一步暴露在苏黛的聚焦灯下。他看到她正与日本领事低语,目光不时扫向他,冰冷而充满审视。
侍者将青铜爵送至他面前。他伸出手,指尖触摸到铭文那冰冷而古老的刻痕,仿佛触摸到了这场战争冰冷的核心。一掷千金的狂欢之下,是情报世界里无声的残酷搏杀。拍卖会即将落幕,而他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真正任务,才刚刚开始。孤岛的夜晚,华服与盛宴永远只是表象,真正的较量,在灯火阑珊之外,在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眼神与手势之间,无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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