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娶夫,是翠清山头等热闹的大事。
几乎整个山上的魑魅魍魎都给面子过来了,贺礼堆地成了小山,狐狸们飞来跑去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在此之前,翠清山的火狐精,已经洋洋得意地告诉所有来到洞府的妖精鬼怪,说她娶到了一个煞是好看的俊美夫君,吊足了眾人胃口。
如今又藏著掖著,不让眾妖在吉时之前看他,说是自己动了真心,要和他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直到吉时到了,噼里啪啦放著鞭炮,才让小奴们去將夫君请来。
远远地,便看见穿著大红衣裙盖著红盖头的高大身影走过来,动作有几分僵硬。
可这也是自然,毕竟狐狸家主新娶的这位夫君是人间的生魂。
三魂七魄只被她勾出了两魂六魄,少了一魂一魄,便有些痴傻。
新郎被小奴们拉扯著走过喜堂,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句,“这新郎官身上有股油墨味儿。”
现场闹哄哄的,一句话石沉大海。
没人管新郎官是人是鬼,究竟是谁,迎著所有人,狐狸按照凡间的礼数行了不伦不类的礼,匆匆拜了堂,在一群起鬨声中被群青面獠牙的妖怪送入了洞房。
狐狸期待已久,却隱隱觉得新郎的身形不大对。
不久之前,她被一个道士重伤,在山路上断了腿,匍匐在地。
正巧一位路过的公子,见她化作的狐狸原形唧唧叫著,心生怜悯,便在她面前撑了一把伞,又给她包扎了受伤的腿。
公子温润如玉,如琢如磨。
那一瞥惊鸿,让狐狸念念不忘。
於是趁著夜黑风高,她跑到山上的庙中,勾了公子两魂六魄。
虽然此前她此前成婚许多次,害得那些男子阳气尽失而亡,才引来那道士非要收了她。
但这一次,她是真心的。
狐狸精缓缓走向坐在床边的新郎,心中既紧张又兴奋。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给男子掀盖头,这倒是头一遭。
柔声唤了一声“夫君”,她羞红了脸,轻轻抬手,撩起那红艷艷的盖头。
本以为会看到那张在红烛下惊艷一室的面容,却不料毫无防备地对上了两点墨水化成的黑洞洞的眼睛。
盖头下的纸扎人,直勾勾地盯著她,眼下是两团滑稽的腮红,嘴角夸张地咧到了耳根。
这一幕,即便是狐狸是妖,也陡然嚇了一大跳。
她好大一个新郎官呢?
怎么变成这腌臢的东西了?
唐玉笺拎著那道高挑的影子,在山间羊肠小道上疾步如飞,心中却不停地咒骂自己多管閒事。
为什么就是管不住自己这双手呢?
她提著的男子只是一缕游魂,轻若无物。
或许是因为离体时间太久,魂体有些散乱,透出淡淡的虚影,仿佛隨时都会消散在风中。
唐玉笺心中一阵焦虑,“我拼死把你带出来的,你可不能死在我眼前啊!”
周围的山道越来越熟悉,唐玉笺却辨不清方向,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走回了来时的路。
背后那敲锣打鼓的洞府突然沉寂下来,一群鸟被尖锐的嘶鸣惊起,乌压压地拍打著翅膀,四散飞逃。
唐玉笺心中一凛,意识到那狐狸已经发现了自己的新郎官被调了包。
更焦虑了。
不过好在她不算倒了血霉。
远远地,唐玉笺便看见之前快要渴死的道士,举著水壶小口小口啜饮,背后背著巨笔,一路往上走。
好歹算半个熟人,唐玉笺一见到对方赶紧叫著,“大师!过来救命!”
道士平时哪听过这种真情实感的叫喊,更何况还是大师』两个字,顿时虎躯一震来了精神。
唐玉笺急促地喘著气,飞速地解释了当前的情境,“山上的狐狸精抢了凡人的生魂,要与他成亲。我將人偷出来了,不过那些狐狸好像也疯了!”
道士目瞪口呆。看见飞扑过来的妖物,和她身后追著的一群东西,抽出巨笔隨即顶了上去。
唐玉笺始终捂著自己的脸,生怕被那些狐狸瞧见。
此时有人帮忙,也顾不上自己还剩多少妖力,拋出捲轴,拎著昏迷不醒的生魂一跃而上,回头问那小道士,“下山往哪儿走?”
道士百忙之中告诉她,“顺著你面前的路,去下面!”
隨即毛笔落在地面上,飞速写了几个字。
片刻后,一道土墙拔地而起,道士追了上来。
“你怎么回来了?”他喘著气问。
唐玉笺气急,“还不是你之前给我指的路,我要去人间,你把我送狐狸洞去了!”
“啊?”
道士长得不好看,脑子似乎也不太好使。
唐玉笺对不好看又笨的人没耐心,好在这人的毛笔还有两把刷子。
只是土墙挡不住穷追不捨的狐狸,正当道士咬破手指又要动笔之际,周遭骤然冷了下来。
阴风怒號,掠过树林,天地间驀地一片死寂。
唐玉笺警惕地跳下捲轴,將游魂藏进了真身里,站到道士身后。
林中鬼影幢幢,比常人高出两三倍的竖长身影如同林立,步伐整齐划一,带著冰冷的死气,从远处缓缓而至。
道士单手抵唇,示意唐玉笺安静。
对面那群气急败坏的凶狠狐狸竟然也齐齐噤了声。
唐玉笺脑中只剩下四个字。
阴兵过境。
恰好截断了那群狂躁狐狸的去路。
道士趁著四周阴气瀰漫之际,低头在地面上急速地画著符咒。
笔落如刀,划地为牢。
隨著最后一笔的完成,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拉起唐玉笺,疾步向外奔逃。
一路跑远了,道士终於猛地大喘气,他在阴兵过境之时便开始憋气了,险些给自己憋过去。
唐玉笺好奇地打量著四周,发现视线里多出了些宅院瓦舍,周遭也依稀有了人烟。
只是这人烟和寻常看到的不太一样,恰逢路边有个坟头,一个穿著紫衣的姑娘正坐在碑上哭。
离近了,唐玉笺看清那人穿著的竟是绣有仙鹤纹样的寿衣。
哭声也听清了,姑娘在说,“我生前都说了不要穿深紫色……”
周遭几个手持红缨长枪的阴差横臥在坟头,面色青灰,眼眸死寂。
唐玉笺沉默片刻,险些破口大骂,“这里是什么地方?”
道士说,“城隍庙。”
他又解释,“这男子是生魂,送到哪里都不如送到城隍庙去。”
“这真的可行吗?”
“当然,城隍也是阴间的官府,管领阴间的亡魂,你把他送过去,若是他阳寿未尽,自会有阴差將他送回去。”
唐玉笺看了眼坟头上躺平晒月亮的阴官,持怀疑態度。
又走了一会儿,远远便看见金砖琉璃瓦的城隍庙,矗立於山脚之下,飞檐翘角,雕樑画栋。
庙门两侧立著石狮,金柱高高耸立。殿內香火繚绕,人影憧憧。
到了跟前,却发现这里挤满了孤魂野鬼。
唐玉笺震惊,“这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鬼?”
“你不知道吗?今夜七月十四,是人间中元。”
小道士顿了一下,迟疑地说,“但今日,这里似乎有仙者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