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月亮一点一点被黑暗吞噬,山间宽阔的溪流两侧渐次浮现出漂浮的纸扎灯笼,火光幽幽。
树林间响起敲鼓的声音,乐曲的调子有些诡异,夹杂著刺耳的铜铃声。
唐玉笺捂著耳朵,坐在高处的树枝上,低头好奇地看著游行的妖怪们。
灯笼中间有东西在动,隨著光线明灭扑扇翅膀,手指碧绿的蟾蜍妖们排成长列,穿著松松垮垮的衣袍,头顶青玉盘里堆著浑圆剔透的果子,看著像蜜饯。
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忽然觉得妖怪们的点心……说不定比人间的还好吃?
通体朱红的车輦被几匹踏著幽绿色冥火的妖兽拉著,纱帘后坐著的人脸上戴著面具,没有口鼻,只有眼睛上点著两点朱红。
听长离说这夜游的大妖是画皮鬼,手下有许多倀鬼,盘踞附近连绵的山丘,是这里的山君。
经常到处逼迫附近一隅的妖怪们上贡,不然就要他们性命。
跟在后面的架子上,几个婀娜的女子穿著长长的水袖,身子骨妖嬈柔弱。
唐玉笺原本觉得她们好看,但听长离说,这些都是山君从冥河上带回来的怨气衝天的厉鬼,给他们画了美丽的女子皮,收作戏班为己用,时不时还会勾骗被美色吸引的妖怪,剖他们的妖丹躲他们的修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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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玉笺看得出神,直到身后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她回头,看见树梢上倒掛著一张笑盈盈的脸。
那“人”皮肤如新雪般苍白,眼角点缀著桃瓣形状的金箔,手中捧著一盏小白碗,碗里盛著嫩生生颤巍巍的杏仁豆腐,表面还淋著琥珀色的浆。
它弯著细细的眼睛將手里的东西往唐玉笺面前递。
唐玉笺,“……”
虽然她爱吃,但不是什么都吃。
唐玉笺就看个热闹,还被人发现了,嚇得手忙脚乱从树上跳下来,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伸手要抓她,蛇一样在树干上穿梭滑行。
可尖利的手爪伸了一半,它倏然浑身一震,唰的一声逃回了树冠。
唐玉笺低头,果然,发现长离站在树下。
他正盯著自己的指尖,若有所思。
“怎么了?”唐玉笺好奇地看过去,却见他手上白净一片,什么都没有。
她心有余悸的抬头看了眼头顶茂密的树干,转头问长离,“你为什么不过来看妖怪游行?挺有意思的。”
长离抬头,露出一个有些莫名的笑。
“阿玉,真是会招惹不得了的东西。”
“什么东西?”
唐玉笺没听清,以为他说的是树上那只倀鬼,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没收下,一般不会隨便吃別人给的东西。”
长离顿了顿,莞尔,不再继续说了。
远处敲锣打鼓的声音远去,夜游的群妖消失在夜色里,唐玉笺说,“咱们进了別人的地盘,按理说是不是应该去拜访一下人家山君?”
毕竟大家都是妖,应该会友善一点吧?
唐玉笺回忆著刚刚一排排头顶托著大盘供果牲畜的蟾蜍妖,浮想联翩。
长离闻言真的思索了一下,“若是我去拜访,那他怕是会弃山而逃。”
唐玉笺未出口的话咽回肚子里,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长离。
长离谦虚道,“名声在外,难免被人所惧。”
“……”
走了一天一夜,金玉城已经远远甩在身后。
这里叫黛眉岭,名字好听,但传闻都很恐怖。
今夜月蚀,前面妖雾太重,师兄师姐们商量一番说在此处临时扎帐,先让弟子们辟穀静坐调息。
唐玉笺却忍不住,和长离在附近寻了条小溪,正好撞上月食之夜黛眉岭的山君夜游。
她在树下摘了一把红红紫紫的果子,见长离仍在出神,忽然走到他身边,小声问,“长离,崇山师弟的腿是你治好的吧?”
长离眼睫微动,顿了片刻才轻轻点头。“谢谢你啊。”她眼睛弯成月牙,指尖还沾著浆果的汁液,在明珠的柔光中泛著淡淡的紫红色。
长离偏头看她,“阿玉为何谢我?”
“因为你人好啊。”她答得理所当然,顺手將一颗浆果拋进嘴里。
下一刻吐了出来。
远处,关轻还在数落妖皇的恶行,试图让星瑶打消去崑崙的念头。
唐玉笺扯了扯长离的袖子,將他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別听那些话。他们根本不认识你,只是听了些传闻。我以前也听说过妖皇凶残无比,看见什么杀什么,谁知道妖皇是你,除了那日城主府上的天罚……”
顿了顿,唐玉笺问,“城主府怎么变成平地了?”
长离语气平静,“大概是天雷太重。”
“那,那日城主府的宴池……”唐玉笺回忆起那幅人间炼狱的场景。
长离微微一笑,表情看起来很清白,“阿玉,他们是被天雷劈死的。你忘了,我喜洁,都用真火,若是將他们烧死,便不至於留下那么多尸首。”
唐玉笺沉默片刻,诡异的被说服了,“道听途说確实不可信。我只信你。”
长离笑容温暖,“对,阿玉要信我才是。”
唐玉笺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又问,“那你给崇山治腿,有条件吗?”
长离垂眸看著她,思绪飘忽,想到那个被治好的弟子也曾战战兢兢地问他,“你为我治腿......要我拿什么交换?我......我什么都没有。”
当时长离只是平静地说,“你只需將此事保密,不能与他人提起我。”
“若你守信,我便不要报酬。”
“若你失信,我给你的,自会取走。”
所以,长离微微一笑,对唐玉笺说,“只是要他不能对旁人提及的我的血脉之力。他若是言而有信,我就不找他要什么,若是言而无信,我就找他討要报酬。”
“你怎么这么好说话?”唐玉笺顿时充满担忧,“不让他立个誓吗,他真说出去了怎么办,这天地间那么大,你到时候怎么找得到他?”
“好说话么?”长离轻笑了一声。
他没告诉她的是,失信之人,要以命相偿。
治腿的报酬,要么用诚实来换。
要么,就用性命来抵。
行帐扎好时,仙域弟子们已开始辟穀静修。
唐玉笺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灵脉,为自己身上失去的仙气难过。
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毕竟许多术法都学会了,她也已经很努力了,要讚美自己才行。
既然无法改变,就要学会接受。
这是她重生后的人生信条之一,就是永远不要为已经发生的事情继续拧巴。
於是她看了眼闭目静坐的师兄师姐,悄悄蹭到长离身边,拽了拽他的袖子,小声道,“我想吃山鸡……尾巴很长的那种。”
隨后眼睁睁看著长离伸手探入虚空,拿出了一整套炊具。
“这个你也带著?”她睁圆了眼睛。
“嗯。”
他又取出雕玉碗、银箸、青瓷小碟,甚至还有一罐蜜渍梅子。
“好漂亮!这是什么?”她凑过去,指尖戳了戳一个琉璃玉匣。
“醃桂,阿玉可以泡在茶盏中,也可以用在点心果糕上。”
“这个呢?”
“松子。”
“那这个?”
“你曾说过想吃的云蜜糕。”长离將玉碟放在她面前,“山鸡烤好前,阿玉先吃这个解馋。”
唐玉笺怔怔地看著他一样一样往外拿东西,恍惚间,像是回到了昔日的琼楼。
原来有人连她隨口说过的一句话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