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是病例的记录。她找到大队支书李卫国,批来了一些废弃的旧报纸和大队记账用的糙纸,自己用米汤做浆糊,仔细地订成了几个厚薄不一的简陋本子。每当给村民看诊结束后,无论多忙多累,她都会挤出时间,就着昏暗的油灯,用极细的毛笔蘸着廉价的墨汁,以工整的蝇头小楷,简要记录下病人的姓名、年龄、主要症状、自己的诊断、所用药物以及后续了解到的大致效果。她将这个本子称为“健康简档”。这不仅是她积累临床经验、跟踪病情变化的重要依据,更是她未来有计划地开展疾病预防和健康调查的宝贵原始资料库。
此外,她不再仅仅被动地等待病人上门。在给孩子们看完病后,她会温和而不失严肃地提醒家长要注意随天气变化增减衣物、强调喝开水的重要性、饭前便后要洗手(尽管这在当时农村很难完全做到);看到前来串门的老人,她会多问几句腰腿是否酸软,夜里睡眠如何,并传授一些诸如按压足三里、轻轻拍打胆经等简单的自我保健按摩手法;甚至在路上遇到正顶着烈日劳作的村民,她也会根据对方的气色,随口提点一句“叔,最近天热,多喝点绿豆汤解解暑”或者“婶,看你嘴唇有点干,多吃点瓜果蔬菜”。她就如同春雨一般,润物细无声般,将“预防优于治疗”、“未病先防”的健康理念,一点点植入村民们原本只相信“病了才求医”的朴素认知中。
她的沉稳、专业、耐心与无私,很快赢得了林家村绝大多数村民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爱护。时常有婶子大娘,会趁她不注意,偷偷在她家窗台上放一把新摘的还带着露水的野菜,几个自家树上的果子;或者在她忙碌得顾不上吃饭时,硬塞给她一个热乎乎的贴饼子;更有热心肠的,会主动帮她照看年纪尚小的林知远,或者在她出诊时,顺手帮她将院子里晾晒的药材翻动一下。
然而,世间事,往往如此。阳光越是明亮炽热,它所投射出的阴影便越发清晰浓重。赞誉与感激滋养着她的信念,而嫉妒与陈腐的偏见,也如同暗处的苔藓,在不见光的地方悄然滋生。
这一日,天气晴好。林知微正在小院里弯腰翻晒新采回来、气味浓烈的艾叶,准备用来制作驱蚊虫的艾条和温经散寒的药绒。隔壁柳树沟大队的一个中年汉子,用一辆吱呀作响的板车,拉着自己年迈咳嗽不止、气息奄奄的老父亲,慕名前来求医。林知微放下手中的活计,洗净手,请他们将老人扶到院中通风处的阴凉地,仔细地为他诊察。问询、观舌、切脉(虽然她更依赖图鉴,但必要的流程能增加病人的信任感),一番检查后,她判断老人是积年的老慢支,兼有肺气不足,需要耐心调理,急不得。她正仔细地包着配好的几剂润肺化痰、益气固本的草药,并低声叮嘱着煎药方法和饮食禁忌时,一个如同瓦片刮擦地面般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了起来。声音不大,却像是刻意计算过角度和距离,足以让周围几个看热闹的村民以及那柳树沟的汉子听得清清楚楚。
“哼,说得倒是天花乱坠,谁知道管不管用?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整天抛头露面,摸男人的手腕子,看娃娃的光屁股,像什么样子!也不怕沾了晦气,冲撞了祖宗规矩,将来嫁不出去!”
正是阴魂不散的二婶王秀芬。她挎着个半空的篮子,故意站在人群外围,一双三角眼闪烁着怨毒而又幸灾乐祸的光,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像毒蛇的信子一样,精准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就是就是,”另一个平日里就与王秀芬沆瀣一气、同样喜好搬弄是非的孙婆子,立刻在一旁帮腔,她瘪着没几颗牙的嘴,附和道,“女娃娃当医生,给男人瞧病,闻所未闻!咱们林家村祖祖辈辈可没这规矩!别是把什么不干不净的病气、晦气带回了村里,害了大家!”
这几句话,如同数九寒天里淬了毒的冰碴,瞬间让院子里原本和谐关切的气氛为之一僵,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那柳树沟的汉子脸上明显露出了一丝迟疑和顾虑,拿着药包的手也顿住了。旁边几个原本对林知微敬佩有加的村民,眼神里也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和动摇。在这个相对闭塞、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的乡村,某些涉及男女大防和所谓“晦气”的旧俗观念,有时比凶猛的疾病本身更加顽固,更难祛除。
正在帮忙收拾草药的林知远气得小脸通红,胸膛剧烈起伏,攥紧了小拳头,瞪着眼睛就要冲出去跟王秀芬理论,却被林知微一个严厉的眼神及时制止。小家伙委屈地扁着嘴,眼睛里噙满了愤怒的泪水。
林知微本人,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停顿或慌乱。她依旧稳稳地系好最后一个药包的活扣,将其轻轻放在那汉子面前,语气平和如常,仿佛刚才那些污言秽语只是耳边飞过的几只苍蝇:“大叔,药都包好了,用法和忌口我都写在里面的小纸片上了。您放心,在医者眼中,只有病情轻重缓急,病原阴阳虚实,从无男女老幼之分。治病救人,靠的是医术和良心,不是性别。”她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坦荡地迎向那汉子犹豫不决的视线,给出了最大的尊重和选择权,“当然,若是您觉得不妥,心里不踏实,现在还可以拉着老人家去公社卫生所再看看。车费若是不够,我可以先借给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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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风起1975请大家收藏:()风起1975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她那镇定自若的神情、坦诚无私的话语,与王秀芬等人躲在暗处放冷箭的行径形成了鲜明对比。那汉子看看林知微,又回头看看板车上因剧烈咳嗽而痛苦蜷缩、面色青紫的老父亲,再想想去公社卫生所可能遇到的态度和高昂的费用,猛地一跺脚,像是下定了决心:“俺信林医生!啥晦气不晦气的,能治好俺爹的病,就是活菩萨!那些嚼舌根的,才是满嘴喷粪,心肠歹毒!”说完,他不再犹豫,小心地收好药包,拉起板车,千恩万谢地走了。
王秀芬见自己处心积虑的挑拨未能立刻见效,反而似乎让一些村民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鄙夷,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像是吞了只苍蝇般憋闷。她重重地冷哼一声,狠狠剜了林知微一眼,扭着水桶腰,悻悻然地走了。但她撒播出去的那几句充满恶意的谣言,却像最令人厌恶的苍蝇,虽然暂时被驱赶,却在空气中留下了令人不安的、嗡嗡作响的余音。
谣言,尤其是这种涉及女性贞洁、传统禁忌和莫名恐惧的谣言,在某些特定的人群中,传播的速度和广度,有时会比真诚的赞誉更快、更广。接下来的几天,林知微敏锐地感觉到,村里一些年纪较大、思想尤为保守固执的村民,再看到她时,目光里多了些闪烁的异样和审视。一些年轻的小媳妇和大姑娘,再来找她看一些妇科或**部位的小毛病时,也似乎比之前更加避讳和羞涩,有时甚至要拖到天黑才敢偷偷过来。
林知微心中了然。王秀芬这一招,不可谓不阴损毒辣。它攻击的并非她的医术高低——昨夜成功接生的事迹已证明了她的能力——而是试图从根本上否定她作为“女性行医者”的合理性与正当性,试图利用千百年流传下来的陈旧道德观念和风俗禁忌,将她孤立起来,从精神和社会层面上将她扼杀。
真正的机会,或者说严峻的挑战,很快便不期而至。
村里有个出了名固执、讲究老理儿的老鳏夫,名叫李老栓。他年轻时上山砍柴摔伤过腰和左腿,落下了病根,每逢阴雨天便疼痛难忍,关节肿胀变形,近几年更是严重,常常疼得几天下不了炕。以往,他性子倔强,宁可硬扛着,疼得满头大汗、呻吟不止,或者用些不知从哪听来的、稀奇古怪甚至有些愚昧的土方子折腾自己(比如用热锅灰拌酒敷,或者找神婆画符水喝),也绝不肯让“外人”、尤其是他观念里“不吉利”的女医生碰他一下,觉得那是奇耻大辱。但这次,连绵了四五日的秋雨,又湿又冷,将他这老寒腿、老腰疼彻底引爆了,疼得他在炕上翻来滚去,嘶声哭喊,连寻死觅活的话都喊了出来。
他唯一的亲侄子,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被叔父这凄惨的哭喊声搅得心肝直颤,实在没办法,终于硬着头皮,顶着回家后可能会被脾气暴躁的叔父用拐杖打出来的巨大压力,偷偷摸摸、一路小跑着来到了林知微家求助,脸上满是恳求与不安。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风一样,迅速在小小的林家村传开了。不少人都暗中关注着,想看看这位年轻的林医生,究竟要如何应对李老栓这块全村公认的、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王秀芬和孙婆子之流,更是暗中窃喜,就等着看林知微碰一鼻子灰,最好是被李老栓骂得狗血淋头,大大地出一回丑。
出乎一些人意料的是,林知微没有表现出任何退缩或为难。她仔细询问了李老栓侄子关于老人疼痛的具体部位、发作情况和以往的病史,然后神色平静地提起她那个装着银针、艾绒和常用药膏的小布包,毫不犹豫地再次踏着泥泞湿滑的村路,来到了村东头李老栓那间低矮、昏暗、常年散发着霉味、汗味和老人特有气息的破旧土屋。
果然,人还未完全走进那光线不足的屋内,一个不知用了多少年、坑坑洼洼的破旧搪瓷缸子就带着一股恶风,“哐当”一声砸在她脚前的泥地上,溅起几点泥水。紧接着,便是李老栓那因疼痛而扭曲变形、却依旧强撑着嘶哑的怒吼:
“滚!给老子滚出去!谁让你来的?老子就是疼死、烂在这炕上,也不用你个黄毛丫头来瞧病!晦气!滚!”
咆哮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林知微面不改色,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因此停顿或后退一分。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让眼睛适应了一下屋内昏暗的光线,目光平静地看向炕上那个因剧烈疼痛而面目狰狞、浑身冷汗,却依旧固执地用最恶劣的态度维护着那可笑而脆弱尊严的老人。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冷静,如同冰泉击石,穿透了李老栓那虚张声势的咆哮:
“李老爹,您弄错了。我今天过来,不是来看您是不是个男人,也不是来评判您脾气好坏的。我是来治您那条疼得快要了您命、让您连炕都下不了的腿,和您那快弯成一张弓的腰的。”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老人内心最脆弱的地方,“您要是真不怕死,真有您表现出来的这份硬骨头和骨气,现在,就立刻从这炕上跳下来,自己走过来,把我赶出去。要是您不能,”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就请您闭上嘴,节省点力气,老老实实配合,让我看看。是您那点所谓的‘男人面子’重要,还是以后能自己走着出去,晒晒太阳、跟老伙计们唠唠嗑更重要,您自己个儿掂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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