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场工人子弟小军家那座老宅子,是日本人撤走后留下的,木墙上的漆剥落得厉害,像得了皮肤病的老狗。小军那年十六岁,骨头正抽条,瘦得像根落叶松枝子。
小军爹是林场的油锯手,整天轰隆隆地伐木,回到家就累得瘫在炕上,话都懒得说。小军娘跟人跑了,说是受不了这穷山沟,去了南方再没音讯。家里就剩他和爹,还有那面祖传的镜子。
镜子是老物件了,红木框子已经发黑,镜面也有些模糊,泛着水银斑驳的痕迹。它挂在堂屋东墙上,正对着窗户。据爹说,这是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少说也百八十年了。
那是个月圆夜,小军被尿憋醒,趿拉着鞋去院子角落的茅房。回来时,一缕月光斜斜照进堂屋,正打在镜面上。小军随意一瞥,却猛地愣住了。
镜子里不是堂屋的倒影,而是一片白茫茫的林场,大雪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落叶松和白桦,几座低矮的木屋散布林间,烟囱里还冒着炊烟。
小军揉揉眼睛,走近些。镜中的林场细节愈发清晰——雪地上有动物的蹄印,远处有人影晃动,穿着厚重的棉袄,头戴狗皮帽子,正拖着爬犁运木材。这分明是父辈们常提起的老林场,那个三十多年前被一场特大山火焚毁的旧址。
“爹!爹!”小军冲进里屋,摇醒熟睡的父亲。
“嚎啥嚎?”爹不耐烦地翻个身。
“镜子…镜子里有东西!”
爹眯着眼走到堂屋,对着镜子看了半天,却只看到月光下的堂屋倒影。
“睡糊涂了吧你?”爹骂骂咧咧地回屋了。
小军独自站在镜前,那奇景却消失了。他以为是自己做了梦,可接下来几夜,只要月光以特定角度照入,那镜中林场就会显现。
小军开始观察这个镜中世界。那里的人们过着几十年前的生活——用弯把子锯伐木,用马爬犁运输,住着“木刻楞”房子。他认出其中一个年轻人,和家里那张褪色照片上的爷爷年轻时一模一样。
镜中的“爷爷”总是和其他几个工友一起出现,他们笑着,劳作着,偶尔围着篝火喝酒取暖。小军甚至能看见他们呼出的白气和冻得通红的脸颊。
“爹,爷爷长啥样?”有一天晚饭时间,小军试探着问。
爹抿了一口散装白酒,眯起眼:“你爷?大高个,方脸盘,左边眉梢有个疤,那是年轻时被树枝刮的。”
小军心里咯噔一下——镜中那个年轻人,正是这副模样。
林场的老人们说,那场发生在一九五九年的山火,烧了三天三夜,吞噬了二十七条生命,包括小军的爷爷和他的三个工友。起火原因据说是雷击,但也有人私下说是抽烟不小心引发的,只是没人敢担这个责任,就成了不能深谈的禁忌。
“你爷本来能跑出来的,”爹有一次酒后红了眼眶,“可他返回火场去找他最好的哥们儿王满仓,结果两人都没出来…连尸首都没找全…”
十月的一个寒夜,月光清冷如刀。小军又一次站在镜前,镜中林场正下着大雪。突然,他看到“爷爷”独自一人,在林中焦急地奔跑,不时回头张望,仿佛有人在追赶他。
“爷爷…”小军不自觉地轻唤。
镜中的年轻人突然停下脚步,像是听到了什么。他缓缓转向镜子的方向,眼睛瞪得老大。接着,他发疯似的冲向镜面,惊恐地拍打着无形的屏障,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嘶喊什么。
小军浑身冰凉,他想移开视线,却动弹不得。镜中“爷爷”的表情绝望而痛苦,他反复指向林场的一个方向,然后又拼命拍打镜面。
突然,一只手搭在小军肩上。
“啊!”小军惊叫回头,是爹。
“大半夜不睡觉,站这干啥?”爹问,然后他瞥见镜子,话戛然而止。
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死死盯着镜中那个与他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男人,嘴唇颤抖:“不可...不可能...”
镜中的“爷爷”看到小军爹,更加激动,他做出一个奇怪的动作——双手合十贴在脸颊,歪头闭眼,像是睡觉的样子,然后又疯狂指向窗外。
“那是...旧林场的方向...”爹喃喃道,“他是在说...”
就在这时,镜中景象开始扭曲,林场突然被橙红色的光芒笼罩,“爷爷”身后远处出现了冲天的火光。他的脸上浮现出极度的恐惧,最后用力拍打了一下镜面,整个景象便消失了,镜子恢复平常。
那一夜,爹再没说话,只是坐在炕沿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第二天清晨,爹早早出门,回来时带着林场的老主任和几位退休老工人。小军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
“建国,你是不是眼花了?”老主任的声音。
“刘叔,我看得真真切切,就是我爹,年轻时候的样子,一点不差!”爹的声音激动。
屋内一阵沉默。
一位姓赵的退休工人缓缓开口:“老话说,镜子能照见不该见的东西...特别是老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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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东北民间异闻录请大家收藏:()东北民间异闻录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关于那场火,”爹犹豫着问,“我爹死前,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又是一阵沉默。
老主任终于叹了口气:“有些事,本来不该说的...你爹和满仓,起火前晚吵了一架,吵得很凶。有人听见满仓威胁说要‘烧了这一切’...”
“为什么从没人提过?”爹的声音颤抖。
“因为满仓的家人还在林场,这么说对死者对活人都不好...而且,最终认定是雷击起火,这些闲话就没必要传了。”
小军突然推门而入:“镜子里,爷爷指着一个方向,像是要告诉我们什么!”
大人们面面相觑。
在小军的坚持下,当天下午,爹和老主任几人带着铁锹,按照镜子提示的方向,去了已成废墟的老林场旧址。在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上,他们挖了近两个小时,终于在地下三尺处,挖出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盒子里是一本被油布包裹的日记本和一枚银质长命锁。
日记的主人是小军的爷爷,最后一页写于起火当日:
“今早与满仓大吵,他偷伐红松卖钱被我举报,将被处分。他说要让我付出代价。我告诉他今晚会去西坡守夜,若他敢来偷伐,我必当场擒他。若我出事,定与他有关。这长命锁是给我未出生儿子的礼物,但愿他能平安长大...”
所有人才明白,爷爷并非返回火场救人,而是被人有意困在火中。王满仓也并非爷爷去救的哥们儿,而是纵火的嫌疑者。
老主任泪流满面:“我们都错怪了建国他爹一辈子,以为他是莽撞回去送死...原来他是为了守护林场木材被害的...”
那天晚上,月光再次照进老宅堂屋。小军和爹一起站在镜前,镜中又出现了那片林场,只是这次,“爷爷”静静地站在林间,面带微笑,朝他们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入林中深处,再也没有回头。
爹这个硬汉子,终于哭出了声,像头受伤的野兽。
第二天,爹把那面镜子取了下来,小心地用红布包裹,收进了木箱。
“有些事,知道了就好,不必天天看着。”爹对小军说。
那年冬天,小军家的生活悄然改变。爹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偶尔会讲起自己小时候的故事,甚至包括那些关于爷爷的模糊记忆。他把那枚长命锁清洗干净,挂在了小军脖子上。
“你爷爷是个正直的人,”爹说,“做人要像他一样,对得起良心。”
一九九四年,小军考上了市里的高中,是林场子弟中少有的“秀才”。离家前夜,他悄悄打开红布,最后看了一眼那面镜子。在月光下,镜中依然有那片白雪覆盖的林场,但再也没有人迹,只有静静的树木和飘落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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