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下夜班郑师傅,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的旧机器,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厂子里“打破大锅饭”的标语刷了一层又一层,机器轰鸣声却一天比一天稀疏,就像他兜里那几张大团结,怎么攥也攥不暖和。他心里揣着事,儿子明年考大学,学费还是个没影的窟窿,妻子在昏暗的灯泡下缝补衣服时忧戚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远远地,传来了“咣当、咣当”的沉闷声响,两道昏黄的光柱划破夜色,像垂死老人混浊的眼睛。是那趟老掉牙的202路有轨电车,它沿着轨道缓慢爬行,车身锈迹斑斑,如同一条蜕皮不全的旧鳞怪蛇。这是今晚的末班车了。郑师傅小跑几步,笨重的工矿靴敲打着冷硬的水泥地,发出空洞的回响。他喘着粗气,在车门“吱嘎”尖叫着合拢前,奋力挤了上去。
投过币(皱巴巴的毛票),郑师傅下意识觉得这车厢比外面还冷。不是秋凉,是一种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冷。车上乘客稀稀拉拉,他就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皮革座椅破了好几处,露出暗黄色的海绵,散发着一股霉变和灰尘混杂的气味。
车开动了,“咣当咣当”,节奏单调而催眠。郑师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抬眼打量四周。这一看,他心头那点因赶上车而升起的暖意,瞬间冻结了。
不对劲。
斜对过坐着个穿藏蓝色中山装的男人,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解放帽,帽檐压得很低,脸上像是蒙了一层灰,没有任何表情,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那身衣服,郑师傅只在厂里退休老书记家发黄的旧相册里见过,是五六十年代干部的典型打扮。
靠车门那边,是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女人,穿着碎花斜襟的棉布罩衫,下身是肥大的黑色缅裆裤,脚上一双带袢的布鞋。她侧着脸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眼神空洞,如同一口枯井。
还有几个,有的穿着打补丁的工装,样式古老;有的穿着类似旧军装却又不是正式制服的土黄衣服。他们无一例外,都静默着。不是不想说话的安静,是一种彻底的、死寂般的无声。车厢里只有电车运行发出的金属摩擦噪音,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空气凝滞,仿佛一块巨大的、无形的冰。
郑师傅的心跳开始擂鼓。他偷偷看向司机。司机是个背影佝偻的老头,也穿着一身旧的深色工装,戴着帽子,专注地开着车,对车厢里的异常毫无反应。
电车晃晃悠悠,驶过了几个熟悉的站台,都没有停。郑师傅心里嘀咕,莫非是调度改了路线?他扒着车窗向外看,夜色浓重,路灯昏暗,景物越来越陌生。这好像不是平时走的那条线了。轨道两旁出现了大片荒草和残破的围墙,远处似乎还有废弃厂房的模糊轮廓,像蹲伏的巨兽。
突然,车身猛地一颠,像是从平整的马路拐上了一条极其破旧颠簸的轨道。“咣当”声变得格外刺耳,车身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随时会散架。窗外的光线彻底消失了,只有车头那两盏昏灯,勉强照亮前方一小段锈迹斑斑、甚至有些扭曲的轨道。这轨道,像是废弃了几十年,枕木已经腐朽,野草从缝隙中顽强地探出头来。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郑师傅的咽喉。他想开口问司机,却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他想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他只能用惊恐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
电车在这段废弃的旧轨道上挣扎前行了约莫两三分钟,终于“嘎吱”一声,猛地停住了。
车停的地方,立着一个歪斜的木制站牌。牌子的漆皮早已剥落大半,借着车内微弱的光,郑师傅勉强辨认出几个模糊的字迹——“浪速町”。他脑子里“嗡”的一声,这是个早已拆除、只存在于老地图和旧时代人口述中的站名!是日本人占领时期用的名字,解放后早就改成了别的站名,连站台都拆毁几十年了!
就在电车停稳的瞬间,车厢里那些穿着旧衣服、一直如同木雕泥塑般的“乘客”们,突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却异常整齐,仿佛被无形的线操控着。
他们默不作声,一个接一个,排着队,从前门慢慢走下车去。没有人交谈,没有人回头,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郑师傅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依次消失在站牌后方那浓得化不开的、翻滚着的白色雾气里。那雾气透着邪性,隔绝了视线,也仿佛隔绝了阴阳。
最后一位“乘客”的身影被浓雾吞噬,车厢内顿时只剩下郑师傅一个人,以及那股无处不在的阴冷。
死一般的寂静。
这时,驾驶座上的司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肤色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青白。他的眼神浑浊,没有任何光彩,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吓傻了的郑师傅。司机咧开嘴,露出一个极其僵硬、算不上是笑的表情,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后生,就你一个活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东北民间异闻录请大家收藏:()东北民间异闻录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似乎转动了一下,扫过空荡荡的车厢。
“坐过站了。”
“下次注意。这车,不是每次都那么好下去。”
话音落下,不等郑师傅有任何反应,司机猛地转回头去。电车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车身再次剧烈晃动,然后猛地向后一退,迅速调转了方向。
郑师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死死闭上眼睛,双手抓住前面座位的靠背,指关节捏得发白。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电车已经平稳地行驶在灯火通明(虽然依旧昏暗)的熟悉街道上。窗外是夜归的行人,骑着二八大杠,偶尔有吉普车驶过。刚才那段废弃的轨道、那个诡异的“浪速町”站牌、那浓得诡异的白雾,还有那些沉默的“乘客”,全都消失不见了,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同志,到站了,不下车吗?”一个略带不耐烦的声音响起。是售票员大姐,正疑惑地看着他。
郑师傅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下了车。双脚踩在坚实的水泥地上,夜风吹在脸上,他仍觉得浑身冰冷,心脏狂跳不止。
他回头望去,那辆老式有轨电车已经“咣当、咣当”地缓缓驶离,融入夜色,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这件事,郑师傅谁也没敢说。那个年代,讲究破除迷信,宣传唯物主义。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说出去,轻则被人嘲笑脑子出了问题,重则可能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只能把这份惊悸和恐惧,深深地埋在心里。
然而,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坐末班电车了。宁愿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寒风中多走一个多小时回家。
很多年后,城市发展,有轨电车线路几经改造,那趟老202路也终于退役。有一次,郑师傅在旧货市场,无意中翻到一本关于大连城市变迁的影集。在其中一页泛黄的照片上,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浪速町”站牌,黑白影像里,站牌歪斜,背景模糊。图片下面的注释写着:“此站于1945年废止,原址附近曾为日占时期一处劳工聚集点和……乱葬岗。”
郑师傅合上影集,久久沉默。秋夜的寒风似乎又一次穿透了岁月,吹在他的脊梁上。他想起那个司机的话,想起那些穿着旧衣服、面无表情消失在浓雾里的身影。他们是谁?是滞留于此的亡魂,还是那段沉重历史无言的见证者?
喜欢东北民间异闻录请大家收藏:()东北民间异闻录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