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的秋天,山风卷着西南地区特有的湿冷,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了“红星第二军械厂”的每一个角落。工厂代号“507”,藏在黔北这片墨绿色大山的肚肠深处,是将整个山腹掏空建成的。从东北老工业基地迁来的机器和人员,带着一股子黑土地的倔强和凛冽,硬生生在这湿滑的石灰岩洞里扎下了根。
陈永贵是第一批跟着设备来的老钳工,八级,那是用三十年的汗水和一手绝活熬出来的。他的工具箱是厂里一景,枣木的,边角磨得油亮,里面每件工具都像他身体的一部分,摆放有自己绝不外传的章法。可自从进了这山洞车间,怪事就接二连三。
先是工具的位置不对。明明下班前扳手头朝里放在格子里,第二天一早却变成了头朝外,用起来更顺手。有时沉重的台虎钳,似乎被人无声地挪动了一指宽,正好避开顶上渗下的冷凝水。起初他以为是徒弟马春生细心,可小伙子赌咒发誓说没动过。其他老师傅也私下嘀咕,感觉背后总有视线,凉飕飕的,像东北老厂冬天从门缝钻进来的白毛风,可一回头,只有巨大、沉默的机器投下的、幢幢摇晃的阴影。山洞里照明不足,几百瓦的白炽灯悬在高处,被水汽晕成一团团昏黄的光斑,光线之外,是无尽的幽暗。空气里永远混杂着机油、铁锈、潮湿的岩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老式雪花膏的味道,那是东北老厂女工们常用的、万紫千红牌的味道。
真正的邪乎事发生在夜班。
厂保卫科的干事赵猛,东北汉子,壮得像头牤牛,战场上见过血,不信邪。他负责夜间的巡逻。一个雾气弥漫的深夜,他提着强光手电,沿着固定的路线巡查。走到第三车间附近时,他听到了本该寂静无声的车间里,传来了低沉的轰鸣。不是一台机器,是流水线启动的、有节奏的协奏曲——冲压机的闷响、传送带的嘎吱、车床的嘶鸣。
赵猛头皮一炸,汗毛倒竖。他猛地推开沉重的铁门,手电光柱像一柄利剑劈开黑暗。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窒息。流水线确实在运转,各个工位的机器如同被无形的鬼手操控,精准地完成着下料、冲压、切削、打磨的工序。没有一个人影。只有机器,在幽暗中自顾自地舞蹈,发出冰冷而规律的声响。
他壮着胆子走近,从传送带末端拾起一个刚刚“生产”出来的零件。那是一个黄铜的击针座,样式古老,上面甚至带着打磨后留下的、细腻的金属光泽。但他一眼就认出,这是他们东北老厂在抗美援朝时期主要生产的“五〇式”冲锋枪上的部件,早就停产了,现在的生产线主要适配的是更先进的“五六冲”。这幽灵生产线,在深山洞穴里,复刻着十多年前的旧物。
消息被严密封锁,只在极少数高层和亲历者之间流传。厂党委李书记,一个同样从东北来的、眉头紧锁的中年人,在听完赵猛带着颤音的汇报后,沉默地抽了半包“大生产”香烟,最后只沙哑地说了一句:“别声张,加强巡逻。可能是……老伙计们不放心。”
“老伙计们”。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陈永贵记忆的闸门。他想起了老厂区那栋在日本人遗留兵营上改建的红砖车间,想起了工段长张大山,一个左眉上有道疤的山东汉子,技术痴,最爱琢磨的就是如何把工具摆放得更合理,如何让工序流畅那么一秒钟。五二年冬天,一批紧急订单,张大山连续熬了三个通宵调试新模具,最后因疲劳过度,头栽在了高速旋转的砂轮上……他常用的,就是万紫千红的雪花膏,说能防冻裂口子。
还有女工秀兰,梳着两条油亮的大辫子,检验“五〇式”击针座是一把好手,闭着眼睛用手一摸,就知道公差合不合格。后来得了痨病,咳血咳得厉害,不肯休息,说“前线等着呢”,最后人是扶着机器走的……
这些面孔,这些名字,连同东北那冰天雪地里的火热岁月,原本已被西南的潮湿和日常的忙碌覆盖。此刻,却随着这山洞里的异象,清晰地浮现在陈永贵眼前。他们是不是也跟着火车,跟着这些拆散又组装的机器,一起南迁到了这里?他们的魂,是不是还附着在这些冰冷的钢铁上,延续着那份未竟的、近乎本能的“工作”?
恐惧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陈永贵再去车间,感觉那背后的注视不再阴冷,反而带着一种熟悉的、督促的意味。他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在睡前把工具故意摆乱,第二天验证那无声的“纠正”。他会在深夜独自检修机器时,对着空荡荡的车间,低声念叨几句:“老张,这个轴承我看还得再紧半圈?”“秀兰,你看这个光洁度,能达到你的标准不?”
仿佛能得到某种回应。有时是机器一声异常的轻鸣,有时是感觉一阵微风拂过脖颈。
转折发生在一次紧急任务中。厂里接到命令,要赶制一批特殊部件,时间紧,精度要求极高。偏偏在节骨眼上,那台从德国进口、负责核心工序的精密铣床出了故障,厂里的技术员束手无策。图纸是绝密的,耽误了工期,谁也担不起责任。车间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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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东北民间异闻录请大家收藏:()东北民间异闻录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陈永贵围着那台“趴窝”的洋机器转了整整一天,油污满手,眉头紧锁。夜深了,他累得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机床底座打了个盹。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到了张大山,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左眉上的疤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在布满油污的地面上,画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内部结构草图,指了指几个关键位置,然后摆了摆手,身影融入了黑暗。
陈永贵一个激灵醒来,心脏狂跳。他凭着记忆,立刻拿起工具,按照梦中所示,拆开了那个被认为绝不敢碰的核心部件。果然,在里面发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齿轮组安装错位,以及一个微小的疲劳裂纹。这问题,按照常规排查,三天也未必能找到。
他喊醒助手,按照“梦中指引”进行了修复和调整。当铣床重新发出平稳有力的轰鸣,加工出第一个完美无缺的部件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陈永贵瘫坐在地上,望着重新运转的机器,泪水混着脸上的油污滑落。那不是后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穿越了生死界限的激动与悲恸。
自那以后,山洞车间里的“灵异事件”渐渐少了。工具不再被莫名挪动,夜间的流水线也恢复了寂静。仿佛那个执念的魂影,在确认了这片新的土地、这群新的后人,依然秉承着那份精益求精、为国铸剑的“匠心”之后,终于得以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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