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三年的长春,风里还带着股铁锈和焦煤的味道。第一汽车制造厂的厂区像座沉睡的钢铁巨兽,夜里只有铁路专线上几盏孤零零的灯亮着,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段段铁轨。
我那时二十出头,刚被分配到夜班巡逻队。父亲早逝,母亲在纺织厂熬坏了眼睛,家里还有个妹妹念书,这份工作对我家来说,是天大的恩赐。带我的是老杨,五十多岁,铁路上干了一辈子,左腿有些跛,据说是日本人占领时在铁路上落下的伤。
“小陈,夜班有夜班的规矩,”老杨第一天就告诫我,“厂区铁路专线长,夜里有些声响、有些影子,看见听见都当没看见没听见。特别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要是碰上无声的车,躲远点,别好奇,更别上前。”
我那时年轻,读过几年书,对这些老工人的迷信只当是玩笑。老杨看出我的不屑,摇摇头不再多说。
直到那个寒冷的十月夜晚。
北风刮得像刀子,我和老杨沿着专线巡逻,快到子夜时分,远处忽然传来汽笛声——悠长、低沉,不像我们平日听的那么刺耳。
老杨猛地站住,脸色变了:“不对,这声儿不对。”
“咋不对了?”
“这声儿太老了,像几十年前的鬼子车。”老杨竖起耳朵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而且方向不对,是从废弃的3号支线来的。”
3号支线是日本人留下的,早已废弃不用,铁轨都生锈了,怎么会来车?
就在这时,它出现了。
一台老旧的蒸汽机车头,通体漆黑,只有烟囱下方有一道暗红色的漆线。它拉着一节节平板车厢,上面满载着刚刚下线的红旗轿车,正无声地滑行在铁轨上。真的没有一点声音——没有汽笛后续的嘶鸣,没有车轮与铁轨的撞击,没有蒸汽喷发的呼啸,就像一场默片电影。
最诡异的是,驾驶室里空无一人。
我后背一阵发凉,老杨则已经拉着我躲到一堆枕木后面,手紧紧捂着我的嘴,生怕我出声。
车头经过我们藏身之处时,我清楚地看到了它的编号:SL-757。
“记住这个号,”等那列幽灵车远去,老杨才松开我,声音颤抖,“明天去档案室查查。”
我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厂档案室。老管理员听我说明来意,眼神变得复杂,但还是帮我找出了厚厚的机车登记册。
我在已经报废的车辆名录里找到了它:SL-757,日本满铁1942年制,1948年因严重事故报废,三名司乘人员全部遇难。
我手一抖,册子差点掉在地上。
那天晚上,我战战兢兢地上工,老杨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直到巡逻间隙,他才开口:“看见了?”
“SL-757,1948年报废的。”我低声说。
老杨点点头,掏出烟袋点上:“不止你一个人看见过。厂里老人都知道,但谁也不公开说。”
“为什么?”
“五一年冬天,有个愣头青,非要查个明白,跟着那车走了很远,结果第二天被人发现昏倒在轨道旁,醒来后左耳聋了,话也说不利索。”老杨吐出一口烟圈,“有些事,知道得越少,睡得越安稳。”
然而命运弄人,一周后,我又一次遇见了它。
那晚老杨发烧请假,我一个人巡逻。走到材料仓库附近,忽然听见身后有微弱的汽笛声。我一回头,浑身血液几乎凝固——那列幽灵车又来了,这次走的是正线,依然无声滑行,驾驶室空无一人。
我想起老杨的警告,本应躲起来,可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车厢上红旗轿车的摆放有问题——有一辆车没固定好,半截悬在外面,随时可能掉下来。
那是国家财产啊!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竟忘了恐惧,冲了上去。
靠近列车时,空气骤然变冷,那不是冬天的寒意,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我跳上最后一节平板车,固定那辆摇摇欲坠的红旗。就在这时,我无意中往车头方向瞥了一眼。
驾驶室里有人了。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里面操作,穿着老式铁路制服,背对着我。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
“小陈!下来!”
一声暴喝惊醒了我。是老杨,他竟然带病来了。我急忙跳下车,老杨一把抓住我,脸色苍白得吓人。
“你不要命了?”他怒吼。
我回头再看,那列车已经消失在夜色中,就像从未出现过。
“我看见驾驶室有人了,”我颤抖着说,“他差点转过头来。”
老杨长叹一声:“走,今晚不巡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老杨带我去了厂区边缘的一间小值班室,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里面是些发黄的档案和笔记本。
“这事,该让你知道了,”他沉重地说,“SL-757不是普通事故报废的。四八年冬天,它执行一次紧急运输任务,路上遭遇土匪袭击,三名司乘人员——李师傅、小刘和小王——坚守岗位,确保物资送达,但全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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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东北民间异闻录请大家收藏:()东北民间异闻录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我翻开那些发黄的记录,里面有事故报告和几张模糊的照片。
“苏联专家怎么说?”我问。
老杨笑了笑:“巴甫洛夫专家有次喝醉了告诉我,在中国这些年,他见过太多这种事了。他说这是‘工业建设的英灵’,因为对事业放不下,所以还在加班。”他顿了顿,“我觉得他说得对,这些英灵和我们一样,都是为了新中国建设拼命的人。”
那一刻,我突然不怕了。如果说这些幽灵是为此牺牲的先烈,他们有什么可怕的呢?
之后几个月,我又见过几次夜班车,但不再躲藏,只是站在远处,默默行个礼。有次我甚至觉得驾驶室里的身影也向我回礼。
十一月底,厂里来了重要任务——一批红旗轿车必须连夜发往北京。所有机车都派出去了,还差一台。
当晚,我和老杨在值班室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开门一看,外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3号支线,有车待命。”
我和老杨对视一眼,拿起手电筒走向3号支线。
在那条废弃的轨道上,停着一台锃亮的蒸汽机车——SL-757,驾驶室里隐约有三个身影。
“他们想帮忙,”老杨声音哽咽,“即使死了,也想为新中国出力。”
我鼓起勇气,上前一步:“谢谢前辈!但这次任务,请交给我们活人吧!”
车头亮起一道柔和的光,然后缓缓后退,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我们从备用车场调来了一台机车,按时完成了任务。
自那以后,夜班车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一九五五年,苏联专家开始陆续撤离,工业建设步入正轨,那列幽灵列车就再也没出现过。
老杨七七年退休,我接替了他的班长职位。每年清明,我都会去厂史馆,在那张SL-757事故牺牲人员的照片前放一束花。
照片上的三个人很年轻,笑得灿烂。他们本该有妻子儿女,有平凡幸福的一生,却永远停在了那个冬天。
如今我也老了,厂里的铁路专线即将拆除,改建为新的自动化生产线。年轻人不再相信这种传说,只当是老一辈的迷信。
但我知道,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在那个百废待兴、全民奋发的年代,连逝去的灵魂都被感召,为共同的理想贡献一份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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