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的荣军院,墙上的标语已开始褪色,院里那棵老槐树却愈发茂盛。大周坐在树下的轮椅上,眯着眼看枝叶间的光斑。他左腿的裤管空荡荡卷到大腿根,右手少了三根指头,只有食指和拇指还能夹住烟。
护士小刘过来送药时,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皱眉道:“周大哥,你又抽这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大周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不是一个人抽,王胜利那小子也来劲儿,一口气能抽半根。”
小刘手一抖,药盘里的水杯晃了晃。她四下张望,院里除了几个晒太阳的伤残兵,再无他人。
“王胜利……不是已经……”小刘咽了口唾沫。
“死了,我知道。”大周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可他就在这儿,刚还跟我抱怨你给的药太苦。”
小刘匆匆放下药,几乎是逃回了医务室。
大周看着身旁空荡荡的石凳,轻声说:“你看,又把人家姑娘吓着了。”
石凳上,一片槐树叶无风自动,轻轻旋转。
大周是1979年5月被送到这座东北荣军院的。他所属的部队在凉山战役中遭遇顽强抵抗,整个连队打得只剩十七人。王胜利是为了掩护他而死的——一枚手榴弹扔过来,王胜利扑在他身上,自己的腹部却被弹片划开,肠子流了一地。
“疼死老子了,”这是王胜利临终前说的话,“回去记得请我喝酒啊,大周。”
大周没能请他喝酒,只带回了他的遗物:一枚褪色的**像章,一个写满电话号码的小本子,还有他未婚妻的照片。
荣军院的夜晚总是来得很早。熄灯号响过后,大周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李瘸子的鼾声,还有对面床赵瞎子梦里磨牙的声音。月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大周,睡了吗?”
声音从床边传来,再熟悉不过。
大周转过头,王胜利就坐在那把旧木椅上,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只是腹部一片暗红。
“你不来我都要睡了。”大周摸出枕头下的烟,递过去一根,“今天怎么这么晚?”
“路上不好走。”王胜利接过烟,凑近大周划着的火柴,深吸一口,却没有烟雾吐出,“妈的,这伤一到阴雨天就疼。”
大周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汗味和血腥味,混合着泥土和火药的气息。这不是幻觉,他告诉自己,王胜利真的在这里。
“医生说你是我幻想出来的。”大周说。
王胜利嗤笑一声:“那帮庸医懂个屁。我在那边听说你能看见我们,就赶紧过来了。好歹得有个说话的人。”
“那边……怎么样?”
“冷。”王胜利言简意赅,“比长白山的冬天还冷。”
两人沉默地抽着烟。窗外,远处火车汽笛长鸣,惊起几只夜鸟。
“小芳结婚了。”大周突然说。
王胜利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我知道。”
“你知道了?”
“她来我坟前说过。”王胜利的声音很平静,“嫁了个工人,挺好。总比等着一个死人强。”
大周想起王胜利牺牲前夜,拿出未婚妻的照片看了又看,说回去就办婚事。
“我对不起你,要不是为了救我……”大周的声音哽咽了。
“少来这套,”王胜利打断他,“换了你,你也会这么做。”
一根烟抽完了,王胜利的身影开始变淡。
“明天给我带瓶二锅头吧,”他说,“光抽烟没劲儿。”
“医生不让我喝酒。”
“又不是让你喝,是给我喝!”王胜利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只有声音还在空气中回荡,“记得啊,二锅头……”
荣军院的张医生认为大周出现了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
“战场上回来的很多士兵都有类似问题,”他在病历上写着,“幻视、幻听、幻嗅,都是心理创伤的外在表现。”
大周争辩道:“王胜利真的在!我还能闻到他身上的味儿!”
“那是你记忆中的味道,大脑在极度压力下会强化某些感官记忆。”张医生推了推眼镜,“下周开始,我们尝试新的治疗方法。”
新疗法包括电击和药物注射,让大周头晕目眩,几天都提不起精神。
“那医生想弄死我。”一天夜里,大周对王胜利抱怨。
王胜利的身影比往常模糊了些:“他在驱赶你。他们不相信我们能通话,这是禁忌。”
“为什么?”
“活人与死人的界限不能随意跨越,这是规矩。”王胜利说,“但你不一样,你半只脚已经在咱们这边了。”
大周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裤管。
那晚,王胜利讲了许多“那边”的事。他说牺牲的战士们都在那里,还在训练、站岗,仿佛战争从未结束。他说有些烈士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在战场上徘徊;有些则固执地要回家看看,却总是在半途迷路。
“老连长也在,”王胜利说,“他问你怎么还不来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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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东北民间异闻录请大家收藏:()东北民间异闻录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大周心里一惊:“我还活着呢!”
王胜利哈哈大笑:“开个玩笑,看把你吓的。”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了,小刘护士站在门口,脸色苍白。
“周、周大哥,你在跟谁说话?”
大周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椅子,又看了看小刘:“没谁,自言自语。”
小刘慢慢走近,鼻子抽动了两下:“这……这是什么味道?”
大周也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和汗味,比往常都要强烈。
“是消毒水的味道吧。”大周说。
小刘摇摇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快步离开了病房。第二天,大周听说小刘申请调去了门诊部,再也不来住院部值班了。
一九八三年春天,荣军院来了位特殊访客——一个来自长白山脚下的老太太,姓金,说是能通灵。她是来找自己儿子的,她儿子也在越南战场上牺牲了。
院里领导本不信这些,但考虑到安抚家属情绪,还是允许她在礼堂办了个小仪式。
大周轮椅上不了台,就在下面看着。金老太太点上香,敲着鼓,唱着他听不懂的歌谣。渐渐地,他感到身边多了个人。
“这老太太有点本事,”王胜利的声音响起,“她把路打开了,今天来了不少兄弟。”
大周环顾四周,除了几个伤残老兵和工作人员,什么也看不见。
“都有谁?”
“好多你认识的,三连的李大个子,炮兵营的小四川,还有咱们连的赵铁柱……”王胜利一个个数着名字,全是那场战斗中牺牲的战友。
金老太太的仪式结束后,大周上前问她:“您能看见他们吗?”
老太太眯着眼打量大周,又看了看他身旁:“你身边就跟着一个,个子不高,方脸,腹部有伤。”
大周的心猛地一跳——正是王胜利的模样。
“他让我告诉你,”老太太侧耳倾听,“他说谢谢你记得他,但他该走了。”
“去哪?”
“去该去的地方,不能老在人间徘徊。”
那天晚上,王胜利的身影格外清晰,几乎与活人无异。
“老太太说得对,我是该走了。”他说,“本来只是想来看看你,结果待了这么久。”
大周感到喉咙发紧:“不能再多待段时间?”
“规矩就是规矩。”王胜利叹了口气,“再说,你老惦记着我们这些死人,怎么好好活?”
那晚,他们聊了很久,从入伍时的糗事说到战场上的生死瞬间。天快亮时,王胜利站起身,整了整军装。
“给我根烟吧,最后一根了。”
大周递过烟,手有些发抖。王胜利接过,别在耳后。
“不抽了,留着路上抽。”他笑着说,“大周,好好活着,连我们的份一起。”
大周眨了下眼,王胜利就不见了。房间里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慢慢也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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