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咏年被“夜枭”带走后的宁波府衙,如同一锅突然撤去柴薪的沸水,表面依旧蒸腾着热气,内里的翻滚却已失了方向。秦简持令接管,雷头领带人搜查,石勇的兵士控制了各处要道。
衙役、书吏们噤若寒蝉,或茫然,或惶恐,少数几个冯咏年心腹试图传递消息,刚有动作便被拿下。一夜之间,这座浙东重镇的权力中枢,悄然易手。
沈涵没有留在府衙。他知道,表面的接管只是第一步,真正的硬仗在看不见的地方。他回到了镇海卫,那间临时的静室成了临时的指挥所。
桌上堆满了从冯咏年书房搜出的信件、账册、笔记,还有从府衙档案库调出的历年公文副本。油灯彻夜未熄,映着他伏案的身影。
秦简是凌晨时分带着第一批搜获物回来的,眼睛布满血丝,神情却异常振奋。
“大人,找到了!”他将一只扁平的檀木匣子放在桌上,打开。
匣内是码放整齐的信函,约有三四十封,时间跨度从洪武末年到永乐初年。收信人都是冯咏年,寄信人落款各异,有商号,有私人,甚至有几封是某地“友人”托寄。但沈涵一眼就看出问题——这些信用的纸张,质地、厚薄、帘纹几乎完全一致,出自同一批特制纸张。而笔迹,尽管刻意模仿不同人的风格,但在起笔转折的细微处,仍能看出是同一人手笔。
“是密信。”沈涵抽出几封,就着灯光细看。内容看似是寻常问候、生意往来、地方见闻,但若以特定方式解读(如每隔几字取一字,或按特定书籍页码对应),便能拼凑出完全不同的信息。
“破译了吗?”
“试了几种常用密语,都对不上。”秦简摇头,“但我们在匣子夹层里,发现了这个。”他递过一张极薄的绢纸,上面是几行数字和简单的符号,像是某种解码表。
沈涵接过,将绢纸上的符号与一封密信对照。那是一封谈论“今秋新茶收成”的信,按解码表取字,拼出的句子是:“十月十三,潮音洞,接南洋硬铜母锭三十箱,交疤脸张。另,京城贵人催问‘神使’进度,速铸三尊,需嵌‘血珠’,月底前由‘缺指人’取。”
十月十三,正是潮信日,也是他们突袭潮音洞的日子。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全部吻合。而“京城贵人催问‘神使’”、“缺指人取”,更是直指核心。
“其他信呢?”沈涵急问。
秦简又递过几封已初步破译的:“这封提到‘王府需暹罗样式铜器二十件作礼,可混入贡品夹带’。这封是‘闽商林已打通泉州港关节,南洋料可直抵’。还有这封……提到‘宫中郑妃处已有打点,贡品查验可松’。”
郑妃?沈涵心头一跳。是已因宫变被处置的郑太妃?还是另有所指?但“宫中”二字,已足够惊心。冯咏年的网络,竟已渗透到宫闱!
“继续破译,所有密信,一字不漏。”沈涵沉声道,“另外,冯咏年日常往来的明面信函,也要细查,看有无特殊标记或暗语。”
“是。”
秦简退下后,沈涵独自对着那匣密信,久久沉默。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随着火焰跳动而微微摇晃。
冯咏年只是一个知府,即便贪腐,即便勾结海匪,又何至于动用如此严密的密信网络?这网络另一端连接的人,地位恐怕远超想象。而“宫中”二字,更让整件事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彩。
朱四说冯咏年是“外围”。那这密信网络,是冯咏年自己的,还是……他背后那个“核心”赋予他的工具?
晨光熹微时,甲字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
“朱四爷让属下送来这个。”他递上一个薄薄的册子,封面无字,纸张泛黄,边缘有磨损。
沈涵接过,翻开。里面是用极细的毛笔记录的流水账,时间从洪武二十五年到永乐二年。记录的并非银钱货物,而是一个个人名、时间、地点、事件。
“洪武二十八年三月初七,于杭州西湖画舫,见林(闽商林)引见周(布政使司右参政周),周言‘南洋有奇货,可为内助’。”
“洪武三十年腊月十五,收京城来信(无落款),嘱‘广结善缘,多备铜锡’。”
“永乐元年五月,郑妃宫中人至宁波采办,私下递话‘宫中喜礼佛,铜像鎏金为上’。”
“永乐二年秋,疤脸张引见‘谢九’,谢言‘海上路通,南洋料足,缺指人可为联络’。”
……
一条条,一桩桩,时间跨度十余年,涉及人物从地方官员、海商、匪首,到“京城来信”、“郑妃宫中人”、“缺指人”。这哪里是账本,分明是冯咏年步步沉沦、织就黑网的个人日记!也是他与背后势力勾连的详细记录!
沈涵快速翻阅,心跳越来越快。在最后一页,他看到了几行新近添上的字,墨迹略深:
“永乐三年八月,沈涵至宁波。此人查账极细,恐为变数。请示上峰,答曰‘或除之,或诱之’。潮音洞事急,须断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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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大明博弈请大家收藏:()大明博弈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永乐三年十月初十,缺指人密至,言‘王爷不悦,催货甚急。若事败,尔为弃子’。惶恐。”
“十月十二,知潮音洞事发,长随被擒。大势去矣。然上峰命‘毁迹闭口,自有后计’。可笑,吾竟成弃子乎?”
笔迹潦草,甚至有些字句涂抹修改,显是冯咏年在极度焦虑惊恐中所写。最后那句“可笑,吾竟成弃子乎?”,墨点晕开,仿佛滴落时笔尖颤抖。
沈涵合上册子,指尖冰凉。
这册子,是冯咏年的“护身符”,也是他的“催命符”。他记下这一切,或许是为了自保,或许是为了要挟,却最终成了他罪行的铁证,也成了指向更高处的路标。
“王爷”、“上峰”、“缺指人”、“郑妃宫中人”……一个个代号,背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张庞大而危险的网。
“朱四爷还让带句话。”甲字号低声道,“冯咏年已开口,但所知有限。他承认与‘八闽商会’、海匪勾结,私铸转运,但咬定‘王爷’之事只是听闻,未曾直接接触。所有与上峰的联络,均通过‘缺指人’或密信。‘缺指人’真实身份,他亦不知,只知每次出现都持王府象牙腰牌为信。”
“那‘郑妃宫中人’呢?”
“冯咏年说,那是早年郑太妃还未失势时,宫中某位太监,借采办之名与他搭上线,后来郑太妃事败,此人便再未出现。他怀疑,此人或许本就是‘上峰’安插在郑太妃身边的棋子,郑太妃倒台后,便转而服务于新主。”
沈涵默然。这解释倒也合理。郑太妃与赵王(“朝中之龙”)的势力,或许是“蛟龙”早期借助或渗透的一环,但并非核心。核心,始终是那位神秘的“王爷”和“上峰”。
“冯咏年还交代了什么?”
“他提供了一个名字——‘林鹤年’。说是‘八闽商会’在宁波的真正话事人,表面只是分号掌柜,实则掌控闽浙海路走私大半渠道,与谢九、南洋据点往来极密。此人深居简出,极少露面,但冯咏年与他有过数次密会,地点都在城北‘听涛书院’。”
听涛书院?沈涵记得,那是宁波一处有名的私人书院,主人是个致仕的翰林,风雅之地。竟成了藏污纳垢的密会之所。
“还有,”甲字号继续道,“冯咏年说,去年年底,‘缺指人’曾让他通过军器库渠道,处理一批‘特殊铜料’,铸成了一种非制式的‘铜符’,形似半片鱼符,刻有云纹和编号,共五十对。这批铜符用途不明,但‘缺指人’取走时极其慎重,说是‘关乎大事’。”
铜符?非制式?半片鱼符?沈涵皱眉。鱼符是官员身份凭证,通常成对使用,合符为信。私铸鱼符,且形制特殊,是要冒充官员?还是……另有秘密组织的信物?
“那批铜符,有样本留下吗?”
“冯咏年说没有,全部被‘缺指人’带走。但铸造的模具,可能还藏在某处。他暗示,或许在‘林鹤年’手中。”
线索越来越多,网越织越大。沈涵感到一阵疲惫从骨髓深处泛起,旧伤处也开始隐隐作痛。但他不能停。
“朱四爷现在何处?”
“去追查‘缺指人’和那批铜符的下落了。他让大人专心清理宁波残局,挖出‘林鹤年’和‘八闽商会’的根。海上和京城那条线,他来。”
分工明确。朱四对付最隐秘、最危险的“核心”,沈涵扫清宁波的“枝蔓”。这或许是当前最高效的方式。
“告诉朱四爷,我明白了。”沈涵点头,“另外,冯咏年册子里提到的那个杭州的周参政……”
“已派人监视。李文焕送去的信,我们的人已抄录内容。”甲字号递上一张纸条。
沈涵展开,上面是密信破译后的内容。信是冯咏年向周求援,言明自己“遭奸人构陷,事涉陈年旧账”,请周“念在往日情分,于布政使司斡旋,暂缓刑按介入,争取时日”。信中并未提及具体罪行,也未牵扯“王爷”,显然冯咏年还抱着侥幸,不想彻底撕破脸,或者……不敢。
“周参政会如何反应?”沈涵问。
“不好说。此人官声尚可,与冯咏年有同乡之谊,早年受过冯家提携。但此事太大,他未必敢蹚浑水。朱四爷的意思是,先看着,若他聪明,自会撇清;若他糊涂……便一并收拾。”
沈涵将纸条凑近灯火烧掉。灰烬落在桌上,像一群死去的蛾。
“林鹤年那边,何时动手?”
“随时。‘夜枭’已盯住听涛书院和林鹤年几处可能的藏身地。但此人狡猾,身边必有死士护卫。须周密布置,一击必中,且要留活口。”
沈涵沉思片刻:“不能强攻。林鹤年经营多年,耳目灵通,冯咏年出事,他必然警觉。强攻可能扑空,或逼他毁证自杀。得想个法子,让他自己走出来。”
“大人的意思是?”
沈涵走到窗边,望着镇海卫晨起操练的兵士。朝阳初升,给校场镀上一层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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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大明博弈请大家收藏:()大明博弈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冯咏年被抓,但消息并未完全公开。宁波官场人心惶惶,‘八闽商会’必然也如惊弓之鸟。此时,若有一个他们觉得‘可靠’的人,带着‘冯知府的口信’或‘转移财产、安排后路’的指令,去找林鹤年……”
秦简眼睛一亮:“诱他出来?”
“不止。”沈涵转身,“冯咏年的长随在我们手里,他是最合适的信使。让他在我们控制下,去给林鹤年传话,约定见面地点。我们提前布控,瓮中捉鳖。”
“可长随会配合吗?他若暗中示警……”
“他不敢。”沈涵语气笃定,“他家人性命,在我们手中。冯咏年已倒,他别无选择。况且,我们也不需要他说太多真话——只要能把林鹤年约出来,就够了。”
甲字号点头:“此法可行。属下这就去安排。”
“等等。”沈涵叫住他,“告诉长随,见面地点……就定在‘永利当铺’。”
永利当铺,那个曾流出“渡鸦使”铜像,疑似网络下级节点的地方。选在那里,合情合理,不易起疑。
“是。”
甲字号离去。秦简开始整理冯咏年的密信和册子,准备归档。沈涵重新坐回案前,摊开宁波地图,目光落在城北“听涛书院”和城南“永利当铺”的位置上。
一北一南,一雅一俗,却都是那张黑网上的节点。
阳光透过窗棂,照亮桌上堆积的卷宗,也照亮了他眼中冰冷的决心。
棋局已到中盘绞杀。
该收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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