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輦在永寿宫门外停下。
祁让下了肩輦,命所有人在外面候著,只带了孙良言一人进去。
紫苏正在东配殿的廊下安排几个太监宫女做事,远远瞧见他来,就要下跪请安。
祁让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几个人便只是跪下,没有发出声响。
祁让走到门前,迈步上了台阶,小声问紫苏:“你家小主呢?”
紫苏说:“回皇上的话,小主喝了药,睡著了。”
祁让微微頷首,独自进了內室。
因著天阴,室內光线暗淡,静謐的空气中飘散著淡淡的安神香的香味。
云水蓝的纱帐后面,晚余安安静静睡著,睡顏恬美,呼吸轻浅。
祁让默然站在床前,感觉自己像个跋涉了千里万里的游子,归来看到自己心爱的人正安然入梦,心中无限满足。
他不敢惊醒她的梦,只是这样静静看她,便足以慰藉这一路风霜,半生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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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明有那么多话想问她,这一刻,突然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就在他身边,在他眼前,问不问有什么关係?
他说过会给她很多很多时间。
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等她的答覆。
他等著她主动告诉他的那一天。
他轻轻撩开纱帐,挨著她躺下来,將她拥入怀中。
一瞬间,朝堂的喧囂纷爭全都离他远去,整个世界都变得安然祥和。
他发出一声疲惫又满足的轻嘆,闭上眼睛,贴著她柔软的髮丝睡了过去。
孙良言在外面提心弔胆地等了一阵子,见里面始终没有动静,不禁有些奇怪。
躡手躡脚地进去偷看了一眼,发现皇上正抱著江美人睡得香甜。
他愣了愣,露出一个老母亲般的欣慰笑容,悄悄退回到门外。
他现在也没有別的奢求了,只要两个人不吵架不闹彆扭就行。
往后的日子还长著呢!
晚余喝的汤药里有助眠的成分,这一觉就睡到了掌灯时分。
醒来发现房间昏暗,正要叫紫苏进来点灯,突然感觉身旁还有个人,把她嚇了一跳,差点没喊出来。
但她隨即想到,除了祁让,旁人也不可能跑来和她一起睡,就又冷静下来,借著昏暗的光线仔细辨认,果然就是祁让。
祁让身上还穿著龙袍,只搭了一个被角在身上,看起来睡得很仓促。
晚余不想惊动他,悄悄掀开被子坐起来,打算从床尾溜走。
谁知,她刚一坐起,祁让就伸出一只手臂將她搂住,梦囈般说道:“又想跑是吗?”
他的手臂那样有力,纵然在半睡半醒之间,晚余也抵抗不过,被他轻鬆压回到床上。
“你想去哪儿?”祁让睁开眼,眼底隱约泛著红血丝,嗓音也是乾涩的,沙哑又低沉。
晚余动弹不得,隨口道:“嬪妾想喝水。”
“躺著,朕去给你倒。”祁让鬆开她,下了床,走到桌前,倒了杯水端回来,扶著她起身靠坐在床头,把水餵到她嘴边。
晚余知道推辞无用,道了谢,就著他的手喝了半杯。
“不喝了是吗?”祁让收回手,当著她的面把那剩下的半杯水喝了。
晚余瞪大眼睛,看怪物似的看他,怀疑他是不是睡糊涂了。
祁让放下杯子,见她一脸震惊的模样,若无其事道:“看什么,不就喝你一点水吗?”
“……”晚余无话可说,直接转了话题,“皇上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嬪妾?”
祁让坐回到床沿,抓住她一只手握在手里:“你病著,朕看你睡得香,不忍心吵醒你。”
“多谢皇上。”晚余客气道,“太医说嬪妾不是病,就是熬了夜精神不济,喝几副药就好了。”
祁让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有片刻怔忡,隨即道:“那也要好好养著,这些天辛苦你了。”
晚余想到徐清盏和自己说的那些话,轻轻扯了扯唇角:“皇上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嬪妾做的那些事微不足道。”
祁让的手紧了紧,小心观她神色:“你是不是怪朕隱瞒了你?”
“没有,徐清盏已经和嬪妾解释过了。”晚余说,“事关重大,皇上不告诉嬪妾也是应该的。”
祁让很是欣慰:“晚余,你现在已经开始理解朕了。”
“……”晚余默默抽出手,放回到被子里。
祁让想抓没抓住,她的手已经像泥鰍般滑走了。
晚余把手藏好,才又道:“嬪妾不理解,皇上既然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又何必让嬪妾去做那些可有可无的小事?”
“怎么会是可有可无?”祁让认真看她,眼中满是宠溺,“你不是一直都想杀了江连海吗,自己亲自参与进来,这仇报的才叫痛快,不是吗?”
这回答出乎晚余的意料,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你不觉得痛快吗?”祁让追问,对她的反应很是意外。
他以为她会很开心,但她好像並没有。
晚余迟疑著,语气有些低落:“嬪妾確实恨死了他,恨不得他被满门抄斩,可真到了这一天,又觉得其他人多少有些无辜,嬪妾心里很矛盾,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祁让没想到她竟有这方面的困扰,望著她低垂的眉眼沉思良久,又把她的手从被窝里捞出来,握在手心轻拍。
“江连海明知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还义无反顾鋌而走险。
江氏一族借著他的庇护,做官的做官,经商的经商,背地里做下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没有几个人是真正的乾净。
所谓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享受了他的地位所带来的利益,自然也要与他共同承担风险。
因此,江家不论死多少人,都是江连海的责任,也是江氏族人自己的选择。
是他们自己昏了头,一味追名逐利,不顾及妻儿老小的死活。
而今落到这般下场,是他们咎由自取,跟你没有任何关係,也不用你承担任何责任,你听懂了吗?”
这时刻,屋里已经黑得快要看不清人脸,四周都很安静,只有他缓慢低沉的声音在缓缓流淌,有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嬪妾懂了。”晚余轻声回应。
她本来对江家也没什么感情,只是怕自己会连累无辜,听祁让这么说,她也就释怀了。
释怀的同时,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男人在政权爭斗中的理性和冷酷。
为了权力,满门抄斩,血流成河,在他们眼中都是寻常。
“晋王妃呢?”晚余定了定神,向祁让问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晋王妃?”
祁让的手微微一顿,脸色隱在黑暗里看不真切:“你觉得,朕应该如何处置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