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跪在舞台中央时,裤腿沾了半圈锯末。聚光灯的光晕在他头顶晃悠,调光灯的师傅在棚架上喊:“林老师,左边再抬高三寸?”他没抬头,手里的卷尺正围着那根锈迹斑斑的钢管绕圈——这是明天话剧《麦克白》首演的核心道具,女巫出现时,钢管要从舞台下方斜刺穿出,带着烟雾机制造的白汽,像从地狱伸来的骨爪。
“别动!”他突然喝止,卷尺末端的铁片在钢管上划出细痕。三天前刚焊好的接口处,一道裂纹正沿着焊缝蔓延,像条冬眠的蛇。后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制片人张姐踩着高跟鞋冲进来,烫成波浪的卷发随着动作甩动:“林夏,道具组说那棵橡树布景装不上轨道,你去看看!”
林夏把卷尺塞进工装口袋,起身时膝盖发出“咔”的轻响。他今年三十五岁,膝盖里像塞了团生锈的铁丝,阴雨天会疼得钻心——这是十年前在国家大剧院装《天鹅湖》布景时落下的毛病,当时为了赶在凌晨三点前把二十米高的城堡钢架立起来,他在结冰的舞台上跪了四个小时。
“那棵树底座螺丝孔打错了,”林夏绕过堆在侧台的泡沫岩石,声音裹在电锯的尖啸里,“让老王把孔径扩到12毫米,加个垫片。”道具组组长老王举着电钻抬头:“扩孔会晃!张姐说必须纹丝不动。”张姐立刻接话:“对,投资人明天来看彩排,掉个叶子都不行!”
林夏没说话,蹲下去摸了摸轨道凹槽。木头轨道边缘已经被磨得发亮,是前几轮彩排时反复推拉留下的痕迹。他从工具箱里翻出卷防滑胶带,撕成小段贴在轨道内侧:“摩擦力够了,晃不到哪去。”胶带撕开的声音里,他突然瞥见老王手里的砂纸——那是张80目的粗砂纸,磨出来的木头表面会像砂纸一样粗糙,根本经不起近景镜头的特写。
“换400目的。”林夏把自己的砂纸递过去,“投资人坐第三排,能看见树纹里的毛刺。”张姐嗤笑一声:“谁看毛刺?他们只看效果!”林夏抬头时,聚光灯刚好扫过他的脸,张姐突然愣住——他眼下的乌青比昨天更深,像被人打了一拳,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里,掺着几根刺眼的白。
“你昨晚没睡?”她的语气软了点。林夏扯了扯沾满木屑的衣领,露出锁骨处的红痕——是昨天抬钢架时被麻绳勒的:“女巫的那身黑袍,裙摆拖在地上总被轨道卡,改到凌晨四点才弄好。”他指了指侧台挂着的黑色长袍,原本及地的裙摆被裁短了十五公分,边缘缝上了圈透明的尼龙网:“这样既不影响视觉效果,又不会卡轨道。”
张姐的目光在黑袍上停留两秒,突然提高音量:“行了行了,赶紧弄橡树!六点必须联排!”她踩着高跟鞋转身时,林夏听见她跟助理嘀咕:“舞台设计就是个技术活,搞得那么较真干嘛。”
电锯声再次响起时,林夏摸出手机。屏幕上有三条未读消息,都是女儿幼儿园老师发来的:“朵朵今天午睡时哭了,说想爸爸陪她做手工。”时间显示是中午十二点半,那会儿他正在焊麦克白城堡的铁门合页。他点开相册,最新一张是上周日拍的,朵朵举着用纸箱做的小房子,笑得露出两颗刚长的门牙,房顶上歪歪扭扭粘着几个彩纸剪的星星——那是他教她剪的,说舞台上的星星都是这么来的。
“林老师,钢管裂纹怎么办?”布景组的小周举着探伤仪跑过来,屏幕上的波形图像条挣扎的心电图。林夏走回舞台中央,蹲下来用手指抠了抠裂纹。铁屑簌簌往下掉,在聚光灯下像细小的金粉。“得换。”他掏出手机给钢材市场打电话,听筒里传来老板娘大嗓门:“林师傅?你要的无缝钢管昨天卖完了!今天周末,仓库没人!”
张姐的声音立刻从侧台飘过来:“换什么换?用胶水粘上行不行?反正就演两场!”林夏没回头,手指在钢管上敲出笃笃声:“这根钢管要承重三百斤,包括演员和烟雾机。”张姐踩着高跟鞋走到他面前,假睫毛快戳到他脸上:“林夏,你别给我找事!明天首演,后天就拆,哪那么多讲究?”
林夏站起身,突然觉得很累。他看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的女人,想起十年前在国家大剧院,那位头发花白的总设计师指着《天鹅湖》的城堡钢架说:“舞台上的每颗螺丝,都得对得起台下的掌声。”那天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老人布满老茧的手上,那双手曾经设计过无数经典布景,掌心的伤痕像幅地图。
“我让人送过来。”林夏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备注为“老李”的号码。那是他在建材市场认识的老伙计,去年冬天父亲住院,是老李开着小货车连夜把他从剧场送到医院。电话接通时,背景里传来麻将牌的碰撞声:“小林?我在陪孙子做手工呢……行,钢管是吧?半小时到!”
挂了电话,林夏发现张姐还站在原地,脸色像刚冻过的猪肉。“张姐,”他突然笑了,指了指舞台上方的棚架,“您看那盏追光灯,角度偏了两度,照在麦克白脸上时,左眼会有阴影,显得像个坏人。”张姐抬头时,他继续说:“观众可能注意不到,但演员知道,我们也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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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不同职业,同样精彩请大家收藏:()不同职业,同样精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老李的小货车在半小时后准时停在剧场后门。林夏和小周合力把钢管抬进来时,老李跟在后面搓手:“我孙子非要跟来,说想看看话剧里的魔法森林。”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男孩从驾驶室探出头,手里举着个用易拉罐做的小台灯:“叔叔,这个能当舞台灯吗?”
林夏蹲下去摸了摸男孩的头,指尖触到他柔软的头发:“能啊,”他接过小台灯,突然有了主意,“小周,把女巫出场时的侧光灯调暗两档,把这个放上。”小周愣了:“这……行吗?”张姐刚想反对,林夏已经把易拉罐台灯放在了侧台的泡沫岩石上。接通电源的瞬间,暖黄的光透过易拉罐的镂空花纹洒出来,在背景布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摇曳的星光。
“你看,”林夏指着那些光斑,“比冷白光有童话感。”小男孩拍着手笑起来,老李在一旁挠头:“这孩子,天天捡破烂做手工,我说他瞎折腾……”林夏没接话,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用牙膏盒做小汽车,用火柴盒做小舞台,父亲总说他“不务正业”,直到有天学校要排童话剧,他做的城堡布景拿了奖,父亲才第一次把他举过头顶。
钢管换好时,天边开始泛白。林夏踩着梯子给新钢管刷防锈漆,油漆的气味里混着松香的味道——那是从侧台的大提琴盒里飘出来的,乐队正在调音。他突然想起大学时的舞台设计课,教授说:“好的舞台设计,要让观众忘记布景的存在,只记住故事。”当时他不懂,直到后来在人艺看《茶馆》,那泛黄的窗纸,斑驳的墙面,让他觉得自己真的坐在19世纪的老北京茶馆里,连空气都是苦的。
“林老师,橡树装好了!”老王在下面喊。林夏低头,看见那棵用泡沫和布料做的橡树稳稳地立在轨道上,阳光透过剧场的高窗照在树叶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像真的有风吹过。张姐站在台下拍手,卷发在晨光里泛着金红色:“林夏,投资人刚才来看了,说这树比真的还像真的!”
林夏从梯子上下来,膝盖又开始疼。他摸出手机,看见妻子发来的视频:女儿朵朵举着他昨晚赶工做的纸城堡,在幼儿园的小舞台上转圈,裙摆像朵盛开的花。配文是:“老师说朵朵的城堡是最棒的!”
老李的小货车已经开走了,车斗里的空啤酒瓶晃出轻响。林夏蹲下去收拾工具时,发现那个易拉罐台灯还亮着,暖黄的光在泡沫岩石上投下细碎的花纹。侧台传来演员的台词:“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舞台是假的,但站在上面的人是真的,看的人也是真的。”当时父亲躺在病床上,手里攥着他设计的《茶馆》布景图,那是他这辈子最满意的作品。
“林老师,联排开始了!”小周在远处喊。林夏把最后一把扳手放进工具箱,起身时看见阳光从剧场的彩绘玻璃照进来,在舞台上拼出五彩的光斑。他突然想去抱抱女儿,告诉她,那些用废纸盒做的城堡,和剧场里的钢架城堡一样珍贵,因为里面都住着人,住着故事,住着不肯将就的认真。
张姐走过来,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刚才对不起啊,我太急了。”林夏拧开瓶盖时,听见她小声说:“投资人说,要把你的名字加进海报,和导演并列。”他笑了笑,没说话。海报上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当麦克白举起匕首时,那道从钢管后透出的光够不够冷;当女巫消失时,易拉罐台灯的光斑会不会刚好落在她离去的脚印上。
后台传来幕布拉开的轻响,第一束追光灯打在舞台中央。林夏靠在侧台的栏杆上,看着演员们在他设计的世界里穿梭,突然觉得膝盖的疼痛减轻了些。也许明天,也许后天,这些布景就会被拆成碎片,扔进仓库的角落,但今晚,它们真实地存在过,像那些认真过的日子,那些不肯敷衍的瞬间,永远留在某个观众的记忆里,闪着光。
他掏出手机,给妻子发了条消息:“等我回家,教朵朵做会发光的星星。”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舞台上的麦克白正对着那根新换的钢管喃喃自语,聚光灯在他脸上投下分明的明暗,像极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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