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枚黄澄澄的铜钱,如同三颗小小的太阳,沉甸甸地压在沈微婉贴身破衣的口袋里,紧贴着断裂的肋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细微却真实的悸动。这悸动,不再是绝望的挣扎,而是希望扎根时微弱的脉动。安儿病后苍白的小脸上,也因那场“售卖”而残留着一丝兴奋的红晕,大眼睛里懵懂的恐惧被一种新生的、微弱的光亮所取代,仿佛被那三枚铜钱擦亮了一角蒙尘的心窗。
但生存的重压并未因这三枚铜钱而有丝毫松动。药罐的苦涩气息依旧在冰冷的土屋里萦绕,提醒着后续药费的深渊。土地里的种子还在沉睡,需要看顾。腌菜的原料需要补充。破败的土屋四面漏风,寒夜的冷气如同跗骨之蛉。
针线!
那三枚铜钱昭示了一条新的、微弱的生路!
沈微婉的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个小小的破布口袋。里面,躺着最后几块浆洗得发硬、颜色灰败但相对“完整”的碎布头,以及一小撮从破被里抠出来的、板结如碎石的旧棉絮渣子。还有那枚生锈的、沾着血污的粗铁针,和一段灰扑扑、捻得格外坚韧的麻线。
夜,再次如同浓稠的墨汁,吞没了土屋最后一丝天光。寒风在破败的柴门外呜咽,卷起地上的浮尘,从窗纸的破洞钻进来,带来刺骨的寒意。土炕上,安儿裹着那床硬邦邦的破被,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病后虚弱而微微蜷缩着,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靛蓝粉肚、炭画眼睛的布老虎——这是他唯一拥有的、带着“温度”(心理上的)的物件。
油灯?
沈微婉的目光掠过灶台角落那个瓶底只剩浑浊油脂的粗陶小灯。她最终移开了视线。不能点。每一滴油,都是安儿明日的药,后日的米。
她摸索着,再次挪到狭小的窗洞下。今夜竟有微弱的月光!清冷的、如同水银般的月辉,艰难地穿透破窗纸上纵横的裂缝,在冰冷肮脏的泥地上,投下一片片细碎、斑驳的光斑。虽不明亮,却比纯粹的黑暗好了太多。
就着这吝啬的月光。
缝!
她盘腿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将炕沿的温暖留给安儿),将那堆“珍宝”摊在膝头。枯槁的手指在清冷的月辉下摸索着,拿起一块浆洗得发硬、边缘毛糙的靛蓝粗麻布碎片。布料冰冷,带着尘土和草木灰混合的气息。她心中盘算:再做两只布老虎?还是尝试点别的?兔子?狗?她毫无概念,只能凭着模糊的印象和生存的本能去摸索。
她拿起针。冰冷的针身贴着冻疮裂开的指尖,带来一阵刺痛。捻线。在微弱的光线下,线头如同游丝,针鼻小得如同尘埃。她眯起昏花的眼睛,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凝聚在那一点微不可查的金属反光上。
一次,歪了。
两次,线头散了。
指尖的冻疮裂口被粗糙的麻线摩擦,传来尖锐的痛楚。
“娘…”炕上传来安儿微弱的、带着睡意的呼唤。孩子不知何时醒了,正侧着身子,大眼睛在清冷的月光下,亮晶晶地看着母亲在光斑里艰难穿针的动作。
沈微婉的心猛地一揪。她不想吵醒孩子。“安儿乖…睡…”她嘶哑地安抚,声音带着压抑的喘息。
安儿却没有睡。他抱着怀里的布老虎,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枯槁的、在月光下如同剪影般的手。那枚小小的针,那根灰扑扑的线,在母亲布满裂口和血痂的手指间笨拙地挣扎,如同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终于!
线头极其艰难地、歪歪扭扭地穿过了针鼻!
沈微婉长长吁了一口气,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拿起靛蓝布,准备开缝。
“娘…”安儿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和一种想要靠近的渴望。他挣扎着,裹着破被坐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沈微婉停下动作,看向儿子。安儿的大眼睛亮亮的,不再是病中的浑浊和恐惧,而是充满了对母亲手中“神奇”动作的探究。他抱着布老虎,一点点挪到炕沿,小脚试探着伸下炕,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冻得一哆嗦,却依旧固执地朝着母亲身边的光斑挪了过来。
沈微婉的心瞬间软成一滩水,巨大的酸楚和暖流交织。她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盘坐的身体微微侧开一点,在冰冷的泥地上腾出一小块相对“温暖”的位置。
安儿抱着布老虎,小心翼翼地挨着母亲坐下。冰冷的泥地冻得他小小的身体又是一颤,但他立刻被母亲手中那枚闪着月光的针和膝头灰扑扑的碎布头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仰着小脸,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沈微婉重新拿起靛蓝布和针。针尖对准布边,用力刺下!
“噗!”
针尖艰难穿透硬布,发出沉闷滞涩的轻响。她拉扯着麻线,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牵动着断裂的肋骨,带来沉闷的钝痛。每一次穿刺、拉扯,都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指尖被粗粝麻线摩擦的刺痛。
安儿安静地看着。月光下,母亲佝偻枯槁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岩,布满伤痕的手在清冷的月辉中缓慢而坚定地移动。那枚小小的针,带着灰扑扑的线,如同最倔强的藤蔓,在硬挺的布面上艰难地攀爬,留下歪歪扭扭、却连绵不断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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