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西的谢家老宅,青灰瓦檐上垂着细密的雨帘,将庭院里的芭蕉叶洗得发亮,却也洗不去书房里弥漫的沉郁。
梨花木书桌上,摊开的账本被一盏青釉台灯映得清晰,泛黄的纸页上,墨字密密麻麻记着安置点的粮草出入。谢承业坐在圈椅里,手指轻轻划过“余粮仅够三日”那行字,指腹磨得纸页发毛。他鬓角染着霜白,平日里总是温和的眉眼,此刻却拧成了川字。自上月太湖溃堤,城郊的安置点便住满了流离失所的灾民,每日耗粮如流水,他早有察觉,却没料到会窘迫至此。
“咳……”谢承业轻咳一声,喉间发紧。前日他亲自去过高家坝的安置点,至今还记得那画面:土坯搭的棚屋里,老人裹着破棉絮蜷缩在角落,孩子捧着空陶碗眼巴巴望着施粥的方向,粥桶见底时,有人红着眼眶问“明天还有吃的吗”。那时他还安慰众人“莫慌,我们会想办法”,可如今,这“办法”竟要动自家的根基。
“老爷,该用晚膳了。”门外传来管家谢忠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谢忠在谢家待了四十多年,从少年到白头,最懂老爷的心思,见书房亮着灯,便知他还在为安置点的事烦忧。
谢承业抬眼,声音有些沙哑:“进来。”
谢忠推门而入,手里端着的托盘上,一碗清粥、两碟小菜早已凉透。他将托盘放在桌边,目光扫过账本,脸色微变:“老爷,安置点的粮……”
“只够三日了。”谢承业打断他,手指叩了叩账本,“忠叔,你去账房说一声,把家里的存粮都调出来,明日一早,用马车送进安置点。另外,备帖通知苏州府所有商户,明天午时在商会会馆开个会,就说我谢家有要事相商。”
谢忠闻言,脚步顿住,脸上露出犹豫之色。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极低:“老爷,不妥啊。家里的存粮,是您十年前就备下的。那年江南大旱,咱们靠这些粮熬过了饥荒,后来您又补了两次,如今拢共还有三百石,这是咱们谢家的‘救命粮’。都捐出去,万一后续再闹灾,或是……或是京城那边调粮不及时,咱们家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还有族里的旁支,该怎么办?”
他越说越急,手指不自觉攥紧了衣角:“再说,商户们素来精于算计,您带头捐粮,他们未必肯跟着动。去年冬月捐棉衣,您让了利,可最后也就几家老字号响应,其余的都找借口推脱。这次要是您捐了粮,他们却不跟,咱们谢家不仅亏了本,还会被人笑话‘充大方’啊!”
谢承业静静听着,没有反驳。谢忠的顾虑,他不是没想过。谢家在苏州立足百年,靠的就是“稳”。不冒进,不张扬,靠着漕运和绸缎生意攒下家业,存粮便是这份“稳”的根基。可他眼前,总晃着安置点里孩子饿瘪的肚子,晃着儿子谢浩楠临走时说的话。
“忠叔,”谢承业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被雨水打弯的芭蕉,“你还记得浩楠上月去堤坝前,跟我说了什么吗?”
谢忠一愣,随即点头:“副总兵说,‘父亲,堤坝是苏州的屏障,百姓是谢家的根基。我守堤坝,您守百姓,咱们父子俩,不能让苏州塌了’。”
“是啊,不能让苏州塌了。”谢承业转过身,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浩楠如今是江南副总兵,兼着苏州府通判,连日来在堤坝上没日没夜地守着。前天我让人送去的伤药,回来的人说,他的手被沙袋磨破了,渗着血还在指挥加固堤坝。他在前线拼命,我这个做父亲的,难道要在后方守着几石粮食,看着灾民挨饿?”
他走到谢忠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说,百姓是苏州的根。咱们谢家的漕运生意,靠的是运河上的纤夫;绸缎庄的生意,靠的是城里的百姓来买。若是灾民饿急了,乱了秩序,苏州城不安稳,咱们谢家的生意还能做下去吗?存粮没了,可以再攒;可百姓没了,谢家就真的没了。”
谢忠看着老爷眼底的认真,心里的犹豫渐渐散了。他跟着谢承业几十年,最清楚这位老爷的脾气,看似温和,却在大事上从不含糊。当年大旱,也是老爷力排众议,开仓放粮,才让谢家在苏州赢得了“仁善”的名声。如今,不过是再做一次该做的事。
“老奴明白了。”谢忠躬身行礼,“我这就去账房安排,再让人连夜赶制帖子,通知商户们明日赴会。”
“辛苦你了。”谢承业点头,看着谢忠匆匆离去的背影,又走回书桌前,拿起账本重新翻看。他算了算,自家三百石粮,大概能撑十日,若是商户们能响应,凑个千八百石,便能撑到朝廷调的粮到了。只是,如何让商户们心甘情愿地捐粮,还得好好想想。
当晚,谢家后院的粮仓灯火通明。十几个家丁提着马灯,穿梭在堆放整齐的粮袋之间。粮袋是粗麻布做的,印着“谢记”的字样,里面装的是去年新收的粳米,颗粒饱满。家丁们两两一组,将粮袋扛上马车,动作轻缓,生怕撒了一粒。他们都知道,这些粮要送去给挨饿的灾民,半点不能浪费。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被偷的人生请大家收藏:()被偷的人生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