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阙河山 第20章 公子

子时三刻的汴京，万籁俱寂。

白日的喧嚣与繁华如同退潮般消散，只留下清冷的月光和偶尔几声犬吠，点缀着沉沉的夜色。

荣安避开巡夜的更夫和兵丁，身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位于城西的李氏老宅废墟。

这片废墟占地颇广，依稀可见昔日的恢弘气象，但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在惨白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与阴森。

夜风穿过空荡的窗棂和坍塌的梁柱，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荣安没有立刻深入，而是用自己特工执行侦察技能，谨慎地在外围逡巡，锐利的目光如同探针，扫过每一处可疑的痕迹。

然后才悄无声息地提气翻墙而入。

一进来，她就察觉到了强烈的不对劲。

李氏满门忠烈，五代人几乎皆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样的将门世家，在老汴京人心中地位崇高，即便家族男丁尽殁，门庭冷落，其宅邸也应是受到一定程度的维护或至少是妥善封存，以待可能存在的旁支或朝廷恩典，怎会荒废破败至此，更像是……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浩劫？

她蹲下身，指尖捻起院内一撮焦黑的泥土，凑近鼻尖轻嗅。一股极其微弱、但历经风雨仍未完全散尽的烟火燎烧之气隐隐传来。不是近期火灾，应是多年前的大火所致。

她站起身，目光投向那些残存的、被大火熏燎得漆黑的主梁和柱础。火势显然极为猛烈，绝非意外失火所能解释。更让她心惊的是，借着月光，她在一处半塌的墙壁断面上，看到了并非大火造成的、利器劈砍的深刻划痕！

痕迹凌乱而急促，显示当时曾有激烈的搏斗。

她的心中一沉。

陇西李氏……满门忠烈，战死沙场……可眼前的景象，分明暗示着这汴京的老宅，曾经历过一场血腥的清洗和毁灭性的大火！

是灭口？是掩盖？还是另有隐情？

外界对此知道吗？为何只传颂着他们战死的荣光？李畴他知道吗？他面对这片废墟时，心中作何感想？

……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中翻腾。她强迫自己冷静，继续观察。她发现一些石鼓、柱础的位置似乎有被移动过的痕迹，并非自然倒塌所致，倒像是被人刻意拆卸、搜寻过什么。结合打斗痕迹和大火，这里在废弃前，很可能经历了一场搜索与抵抗，最后被一把大火焚毁，掩盖了所有证据。

是谁下的手？目的是什么？这与李畴家族所谓的“全部战死”有何关联？

荣安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笼罩在这片废墟之上。

正当她凝神思索，准备进一步查探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如同夜枭般自身后响起。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在外面瞎转悠什么？”

荣安心中猛地一凛，但身体却保持着绝对的镇定，缓缓转身。只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墙角的阴影之中，若非主动出声，根本难以察觉。

正是红拂。她的脸隐藏在斗篷的兜帽下，只有一道锐利如刀锋的目光投射出来。

荣安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进去？进哪里去？这片废墟一目了然，哪里还有可“进”之处？她缺乏原身的记忆，此刻任何多余的话语都可能暴露无知。

沉默，是最安全也是最能营造神秘感的应对。

红拂似乎对她的沉默并不意外，或者说，早已习惯了她的这种做派。她冷哼一声，不再多言，只是转身，朝着废墟深处走去。

荣安立刻默不作声地跟上，脚步轻捷，如同狸猫。

红拂的行进路线看似随意穿梭在断壁残垣间，但荣安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规律。她刻意避开了几条看似通畅的路径，反而选择了一些需要侧身绕过倒塌梁柱、或者踏过特定石块的地方。

荣安一边紧跟，一边将沿途的景物、步数、转折点如同摄像般印入脑海，第三处有明显火焰纹样的残壁向左转，绕过一株半枯的槐树，踏上第七块略有松动的青石板……

同时，她以特工和环境心理学的视角观察着这片废墟的布局。尽管破败，但依稀能看出原本的格局严谨，中轴线分明，符合北宋高等级官宅的规制。然而，在一些细微处，如某些残存假山石的摆放角度、干涸的水池形态轮廓，似乎又暗合了一些东方风水术数的原理，并非简单的装饰。

这片废墟，暗藏玄机。

终于，红拂在一面相对完整的、爬满了枯藤的影壁前停下了脚步。

影壁上刻着诗句，虽经风雨侵蚀和大火燎烤，字迹仍依稀可辨。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荣安看着诗句，努力去理解里面的意思似乎是在说意如今世上的人，都不如兄弟相亲？

红拂伸出枯瘦的手指，精准地按在了诗句中“弟”字右上角的那一点上。那不是石刻的凸起，而是一个极其隐蔽的、颜色与周围石质几乎无异的微小凹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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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半阙河山请大家收藏：()半阙河山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咔哒——”

一声几不可闻的机括轻响。

紧接着，影壁旁一块看似与地基浑然一体、重达数百斤的巨大青石，竟然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黢黢洞口，一股混合着泥土、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檀香的冷冽气息扑面而出。

荣安心中暗惊，这机关设计得如此精妙，借助古诗文掩藏，触发点更是巧妙至极！

若非知情人，谁能想到这面看似普通的残破影壁，竟是通往地下密室的入口？

这李氏老宅，果然隐藏着惊天秘密。

红拂率先低头钻入，荣安紧随其后。

两人进入后，头顶的巨石又无声地合拢，将月光与外界彻底隔绝。通道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颇为宽敞的地下密室。

四壁并非土石，而是用青砖垒砌，坚固异常。墙壁上插着燃烧着的牛油巨烛，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流通却并不窒闷，显然设有隐蔽的通风口。室内的陈设简单却透着一种异样的奢华，几张铺着完整虎皮的胡床，一张紫檀木大案，案上摆放着并非宋人常用的鎏金酒壶和兽首酒杯，而是更具北方草原风格的银质器皿。

而最让荣安心神剧震的，是端坐在主位胡床上的那个人——王公子！

与上次在湖心岛秘密据点相见时那副翩翩宋人佳公子的打扮截然不同，今夜的他，彻底换上了金人的服饰！

头戴貂皮暖帽，身穿窄袖左衽、以金线绣着繁复鹰隼纹样的锦袍，腰间束着镶嵌宝石的革带，脚蹬乌皮靴。那一头原本用玉冠束起的黑发，此刻编成了几缕细辫垂在耳侧，更添几分野性与彪悍。

他原本就过于白皙的皮肤，在金人装束的映衬下，少了几分江南的温润，多了几分属于北地贵族的冷冽与傲慢。嘴角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带着审视与玩味的表情。那双眼睛，不再刻意掩饰其中的锐利与野心，如同鹰隼般直视着刚刚进入的荣安，充满了侵略性。

果然是他！果然是金人！

她猜的没错！

红拂不知什么时候悄悄退了出去，只留荣安的大脑飞速运转，她回忆着在皇城司档案库中翻阅过的、关于金国上层的情报。此时正是金国太祖完颜阿骨打横扫辽国，奠定帝国基业的时期。阿骨打雄才大略，其膝下诸子亦是人中龙凤。

完颜宗峻，阿骨打嫡长子，骁勇善战，地位尊崇，但据说体弱。

完颜宗望斡离不，次子，勇猛果决，深得阿骨打喜爱，是灭辽的主将之一。

完颜宗辅讹里朵，三子，同样战功赫赫。

完颜宗弼兀术，四子，更是日后闻名遐迩的“金兀术”，鹰派代表人物。

此外，还有阿骨打的弟弟、子侄等一众宗室俊杰，如完颜杲、完颜宗翰等，皆是权倾一时的人物。

眼前这位“王公子”，年纪大约在二十上下，气质尊贵，能在大宋都城汴京潜伏并建立如此隐秘的据点，其身份绝非普通金国细作头目那么简单。看他这般年轻，又能调动“汉儿司”资源，极有可能是金国皇室核心成员，甚至是……某位重量级人物的子侄，或者，就是那几位赫赫有名的皇子之一？

他的宋人装扮俊雅非凡，金人扮相则霸气外露，这种转换自如的气质，绝非寻常宗室子弟所能拥有。

荣安的目光落在他腰间那柄佩刀上，刀鞘华丽，镶嵌着宝石，刀柄缠绕金丝，这规格……她心中一个名字呼之欲出——最可能的是那位以俊雅与勇武并存、在历史记载中颇有传奇色彩的完颜宗峻？或是年纪稍轻、同样备受瞩目的完颜宗辅？情报模糊，难以立刻断定，但无论哪一位，都意味着她此刻面对的是金国最顶层的权力核心人物之一！

危险系数呈几何级数飙升！

就在她心念电转，试图理清对方身份时，王公子见她进来，原本脸上，竟然绽开了一个笑容。那不是之前那种带着面具的、社交性的微笑，而是似乎发自内心的、带着某种熟稔甚至……亲昵的笑容？

他开口，声音比上次多了几分属于女真人的粗犷和直接，说出的话却如同一声惊雷，吓到了荣安了。

“乌林答珠，你来了。让为夫好等。”

乌林答珠？为夫？

什么鬼！

荣安只觉得晴天霹雳，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握紧了拳头，想直接上去就是一拳！但她忍住了。

什么意思？

原身在这边的代号不是“雪里红”吗？这个“乌林答珠”又是谁？听起来明显是女真女子的名字。

而且，“为夫”？

这……这难道意味着，原身与这位王公子，不仅仅是上下级或者合作关系，而是……夫妻？或者至少有婚约？

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几乎超出了她的承受底线。她穿越而来，继承了这具身体和一堆烂摊子般的身份，却从未想过，还可能继承一个……丈夫？还很可能是金国的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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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半阙河山请大家收藏：()半阙河山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她强行压下内心的惊涛骇浪，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近乎面瘫的平静。

不能慌！此刻任何过度的反应，无论是惊讶、否认还是羞涩，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但是……面对丈夫……她应该怎么反应？

无奈，她只能继续沿用沉默的策略，同时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分析。

她看过资料，“乌林答”是女真大姓，与完颜氏世代联姻。“珠”可能是名字或小字。原身拥有女真名字和身份？

王公子“为夫”的自称，解释了为何上次会面他态度微妙，为何这次密室只有他们两人。这也可能解释了原身为何能身居多重间谍高位，背后也有这位“夫君”的支持？

可是……如果真的是丈夫，那么中毒、解药又是怎么回事？有谁家丈夫会给自己妻子下毒控制？

王公子见荣安只是站着不动，也不说话，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丝玩味：“怎么？还在记着上次海鰌船的事呢？连自己的夫君都不认了？”

他站起身，朝着荣安走来，步伐沉稳，带着压迫感：“还是说，在汴京这温柔富贵乡里待久了，忘了我们女真人的规矩，忘了你乌林答珠的使命？”

“又或者，与那李畴朝夕相处，真的移情于他了？”

他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尖刀，扫描着荣安的每一寸表情，试图找出破绽。

荣安眉毛轻轻一动，压下心中的怒火，她仔细分析了一下如果是原身此时该有什么反应，无视？不屑？谄媚？害怕？

然后，她抬起眼，迎上对方的目光，用一种尽量符合“可能因长期伪装而有些情绪疏离”的语气，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这里……是李家的废墟。京中多少人盯着呢，最近李畴风头正盛，你竟然还敢叫我过来？”

她没有直接回应“乌林答珠”和“为夫”的称呼，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李畴，也解释了她之前为何不主动找来。

这是一种缓冲，为她自己争取思考如何应对这身份转变的时间，也是一种试探，试探王公子与原身的感情关系到什么地步。同时，也将话语主动权转了过来，还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王公子闻言，脚步顿住，目光一凛，似乎有杀意闪过，随即又化为一种了然的嘲讽。

“你最近的风头也不小，怎的？就那么喜欢那李畴？陇西李氏？呵……”

他冷笑一声，环顾这间建在李家废墟下的密室，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漠然：“一门忠烈？呵！死得好啊！皆大欢喜。”

他轻描淡写的话语，却让荣安遍体生寒。

李氏家族的覆灭……其中还跟金人有关？

所以，不是单纯的战死沙场，而是在这老宅之中还有什么阴谋秘辛？

无数的谜团如同沼泽深处的气泡，不断涌出。

荣安意识到，她不仅卷入了一场多方的漩涡中，更可能身上还背负了她完全不知道的一些东西。

地下密室的烛火跳跃着，映照着两张神色各异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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