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终于毫无保留地映照出他的正面。面容轮廓依旧如刀劈斧凿般英挺冷峻,浓密锋锐的剑眉斜飞入鬓,但那双曾经洞穿黄沙、慑敌魂胆的深邃眼眸深处,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冰寒沉郁。
曾经只偶尔在鬓角显影的风霜痕迹,如今已如蛛网般蔓延,眼角深刻的纹路里,刻录着无数次铁血搏杀和无尽筹谋压榨下的精元磨损。
他不再是那个千里奇袭、踏破小勃律王城、生擒国王如探囊取物的“山地之王”了。
时间这把刻刀,削掉了他锐气的锋芒,代之以更为冷硬但也更为沉滞的重量。
一只布满厚茧与凸起骨节的手,缓慢得如同牵动千钧锁链,伸向那冰冷的绢帛。
粗砺的指尖带着征战半生留下的烙印,缓缓抚过那八个重若千钧的墨字。
触感滑腻冰凉,可指尖掠过那妖异的朱红印玺瞬间,一股仿佛来自地狱熔岩的灼痛感猛地穿透皮肉,直灼骨髓!
那只曾让西域雄主们夜不能寐的右掌倏然收回,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恩典?是踏着安西白骨与功勋铸就的铁索!
一个冰冷尖锐、裹着毒液的问题,如同盘踞在墓穴深处的毒蛇,猛地窜出,一口咬住他的心脏。
这金光刺目的八个大字,这鲜艳欲滴的玺印,到底是那私生子皇帝对他开疆拓土盖世功勋的嘉许承诺,赐他高家永享安西之权柄?
还是……一道用最华丽的蜀锦精心包裹、涂满甜蜜口蜜的毒链?
将高仙芝、整个高氏、乃至他苦心经营十数载、如臂使指的安西军,彻底束缚在长安深宫的目光之下,勒断咽喉窒息而亡的命运判决?
裴徽……这个借着大乱僭据帝位,年不过十八岁出头的黄口小儿,他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是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鬼蜮伎俩,还是长安内部倾轧下的险棋?
他的目光,像受伤的猛兽移开带血的猎物,下意识地投向案头另一侧。
那里,一柄通体墨色的长刀静静横陈——“冷月”。
它的刀鞘是深沉如凝固夜色的鲨鱼皮,只在靠近柄端吞口处,镶嵌着一圈色泽幽深、古朴玄奥的玄铁云纹。
视野滑开那片令人窒息的猩红与刺目的金黄,落在旁边那沉寂的锋芒上。
他的老搭档——佩刀“冷月”如同沉默的守墓人,安卧在那里。
墨色的鲨鱼皮刀鞘在烛光下透出深潭般的幽光,靠近吞口处那一圈古老的玄铁云纹,被打磨得光滑而冰冷,折射着微弱烛火的光斑,更显神秘沉重。
然而,当高仙芝的视线真正凝注其上时,那墨色的鞘身仿佛陡然深陷下去,贪婪地吸尽周遭微弱的烛光,使其本身散发出一种内敛到极致、足以冻结灵魂血液的幽寒之芒。
那不是刀鞘,是一个通往冥府的微缩门扉。
当“冷月”完全占据他瞳孔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凭空滋生。
并非屋外透进的寒气,而是一种根植于亿万亡魂尖啸、深浸于无数死境沉淀的森然杀机,冰冷彻骨地弥漫开来。
它就那样躺卧着,存在感却沉甸甸压过那象征皇权的卷轴,无声宣告着更为原始、更为真实的冰冷规则。这是力量的另一种纯粹表达。
昏黄的烛火在“冷月”滑如镜面的墨色鞘身上摇曳不定,投下一点微弱、不断晃动、如同濒死者脉搏般的金色光斑。
那光点如此之小,又如此不祥,如同地狱最深处睁开的一道冷漠视线,穿透层叠的历史尘埃,穿透千里黄沙的阻隔,冷冷地、毫无感情地注视着眼前的安西节度使,和他面前那份用谎言织就的金色牢笼。那是深渊对凡俗的俯视。
高仙芝宽大的玄色袖袍下,指骨猛然捏紧,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惨淡的筋线。
他深沉如古井的眼神,似乎穿透厚重冰冷的墙壁,穿过庭州城外狂啸的沙尘风暴,如离弦之箭,直射向帝国东南心脏之地——那华灯璀璨、笙歌达旦却暗藏刀光剑影的长安宫阙。
那目光深处,交杂着如临大敌的警惕,被轻视低估后的羞怒火星,以及如墨般深重、对那张无形权力巨网中不可预测变局的森然忌惮。
………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同被狂风卷起的雪暴,猛烈而混乱地扑向他的脑海,每一个碎片都来自长安方向那些令人不安的秘报:
“连发快弩?哼哼,不过是拾汉末诸葛连弩之牙慧!射短且力弱,装填笨拙,岂能与我安西健儿两石强弓硬矢相抗?沙场决胜,一箭穿喉毙命,岂是那数支软弱无力的短矢之雨可堪比拟?!”
记忆中,他轻蔑地将那份描述“连发快弩”的密报揉成一团,指尖内力微吐,薄脆的纸张瞬间化作纷飞的蝴蝶,坠入脚旁燃烧的鎏金炭盆中,瞬间被猩红的火焰吞噬殆尽,只余一缕扭曲的青烟。他的声音在书房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铿锵。
“震天雷?声若惊雷?火光冲霄?嗤,多半是终南山的杂毛方士捣鼓出的炼丹烟火残次品,或是将作监那些蠹虫为邀功诓骗内库钱粮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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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请大家收藏:()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战场生死较量,靠的是一寸寸血肉搏杀出来的胆气!”
“是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百战雄兵!凭几声雷响几朵烟火,就妄想翻天?”
他清晰地记得几个月前,当一个归化粟特商人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地向他描述一种被称为“震天雷”的恐怖兵器如何摧毁一座小型戍堡时,他那冰冷得足以冻结骨髓的眼神。
那商人瞬间哑然,冷汗涔涔而下,不敢再多言一字。商人的恐惧是真的,但他高仙芝心中的不信更是铁铸!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侥幸在河西战场目睹过震天雷威能的探子,那探子被带到庭州时,精神几近崩溃,面无人色、双眼圆瞪、牙关咯咯作响地向他复述:“……大人……那声音……不像是咱们认识的雷公打雷……是……是从黄泉最底下冲上来的……是地龙翻身啊!火……红得吓人,像是……像是一锅熬化了的地底岩浆泼了上来……崩碎的铁片、石头碎片……打得像……像狂风里的沙子……更急!更狠!……小的当时藏在一块巨石后头……眼看着……眼看着半扇城墙……石头垒的啊……哗啦啦……跟……跟沙堆一样……塌……塌了!”
那惊惧已极的描述,只换来当时高仙芝更深的疑虑和一句冷酷的命令:“妖言惑乱军心!拖下去!严加看守,没我的命令,饿死也不准他再胡说一个字!”
如今回想,那探子失魂落魄的眼中,那份源于灵魂深处的、甚至超越了对死亡恐惧的战栗,绝非伪装。
难道是……真?
他高仙芝麾下的安西铁军,掌中染血的横刀、身上在晨曦暮霭中反射着寒光的明光重铠、胯下经过精心培育、可日行六百里的汗血与乌孙良驹,才是决定西域疆界归属的终极砝码!
这才是大唐雄踞西域万里,令吐蕃赞普夜不能寐、令大食总督闻风胆寒的根本!
至于端坐长安皇宫金銮殿上的那个年轻人——裴徽?
一个靠着安禄山滔天叛乱搅乱天下纲常,趁着李隆基老迈昏聩仓皇奔蜀的混乱中侥幸认祖归宗,又被一帮野心勃勃的朝臣拥上龙椅的私生子罢了!
他懂什么?他见识过尸横遍野、断矛残甲堆积如山、血水把戈壁染成酱色的修罗场吗?
他知道西域的寒风是如何像剔骨刀般钻进铁甲缝隙、冻结身体每一滴热血吗?
他听过真正的战场上,百炼钢刀斩碎胫骨、切断颈椎时那种令人牙酸齿冷的“咔嚓”脆响吗?他……凭什么?!
用这些奇技淫巧、不堪一击的花哨玩意儿,来轻蔑地质疑安西军威镇四方的根本?!
然而,“世代罔替”这四个滚烫的朱砂大字,其分量却不逊于昆仑万钧山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核之上。
安西!这块浸透了他半生心血的疆土!从一个小小的、在陇右节度麾下冲锋陷阵的战锋队正,到如今权倾西域、节制四镇的安西大都护!
哪一寸山河没有他高仙芝策马踏过的蹄印?
哪一场胜利不是安西健儿用血肉头颅堆积而成?
安西,早已融入了他的骨血,是他生命意志的全部延伸!
更是他呕心沥血为儿孙后代奠下的万世不易之基业!
如果……如果这道圣旨所言非虚?这份诱惑,对于一个已攀上权力巅峰、胸中犹然有开疆拓土野望的雄杰,对于一个冀望家族永镇雄关、与国同休的枭雄而言,实在……太大了!
大到能让人暂时蒙蔽双眼,抛却一切猜疑,去赌一个前所未见的皇恩浩荡……赌一个“永镇西陲”的帝王承诺!
“哼!”一声微不可闻、却凝聚了万般复杂情绪的冷哼从他鼻中逼出,三分是刻入骨子的不屑,三分却是潜藏冰层之下的动摇,“裴徽小儿……这赌注,下得倒是泼天!”
角落最深沉的阴影里,高承嗣——高仙芝最为信赖、曾救过他命、无数次随他破阵斩将的亲兵队长,此刻如同一尊石化的守护神只雕像,身姿如松如岳。
全身玄甲覆盖,唯有按在腰刀吞口上的手暴露在外,五指犹如铁铸,纹丝不动。
呼吸绵长似有若无,仿佛已将身体机能降至最微。
可那双隐藏在暗影后的鹰眸,却燃烧着最凝练的光,一丝一缕捕捉着主人的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甚至衣袍下肩颈肌肉的每一丝牵扯;
倾听着房中气息流动的微妙变化,捕捉着烛火燃烧最轻微的噪音;解读着那份沉默背后难以言表的滔天巨浪。他是高仙芝的影子,是最忠诚的獠牙,也是最后的盾牌。
他看到那只曾号令千军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沉重,缓缓抬起,指尖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凝滞的弧线,最终落在“冷月”冰凉光滑的鲨鱼皮鞘身之上。
高承嗣的心跳骤然停顿了一拍。他看到大帅那只刚刚抚过圣旨、还带着明黄光泽的手,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缓缓抬起,如同在托举着无形万钧之力。
那手缓慢得令人心焦,沉重得如同负着整座城池!它最终越过檀木桌案的边缘,带着近乎朝圣的敬畏,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抚过那柄静静躺在案上、墨玉般幽暗冰冷的“冷月”刀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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