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后,蝉鸣阵阵,树影婆娑。
乾清宫正殿內,康熙端坐在太师椅上,指尖轻叩扶手,目光紧盯著鱼贯而入的太医们。
殿內四角摆著冰鉴,凉意丝丝缕缕地沁出来。
“臣等参见皇上,参见太子殿下。”
十余名白髮苍苍的老太医齐刷刷跪伏在地,为首的院判偷眼瞧了瞧天子神色——还好,今日皇上眉宇间不见阴霾,反倒透著几分喜色。
“都起来吧”,康熙抬了抬手:“太子近来气色见好,你们再给仔细瞧瞧。”
太医们战战兢兢上前,轮流为胤礽诊脉。
殿內静得落针可闻,只听得见窗外蝉鸣聒噪,和冰鉴里冰块融化的细微声响。
胤礽微微抬腕,任由太医们搭脉,甚至温声安抚:“诸位大人不必紧张,孤已觉得好多了。”
他语气温和,目光清润,与皇上那冷厉的气势截然不同。
阳光透过琉璃窗,在他云山蓝的织锦常服上流转著细碎光点,那淡若远山烟靄的色调,將人映得如同画中走出的謫仙。
太医们心中稍安,诊脉时也少了些战战兢兢。
待最后一位太医收回手,院判上前一步,恭敬道:“回稟皇上,殿下脉象平稳,气血渐復,只需再调养些时日,便可痊癒。”
康熙眉宇间的郁色终於散了几分,沉声道:“当真?”
“千真万確!”几位太医齐齐叩首,“殿下吉人天相,此乃天佑大清!”
“好!好!”
康熙连道两声,他大手一挥,“梁九功,传朕旨意,太医院眾人悉心照料太子有功,赏黄金百两,白银千两,另赐蜀锦十匹、南海珍珠一斛,另赐院判御製《本草纲目一套,以示嘉奖!”
太医们闻言,纷纷跪地谢恩:“臣等叩谢皇上恩典!”
康熙心情大好,难得和顏悦色:“都起来吧。”
*
待出了乾清宫,几个年轻太医仍有些恍惚。
“皇上……竟没骂咱们?”其中一人摸了摸后脑勺,仍有些不敢置信,“还夸了句还算尽心』?”
话音未落,后脑勺便挨了一记清脆的脑瓜崩。
“哎哟!”那年轻太医捂著脑袋回头,正对上院判那张皱巴巴的老脸。
小老头瞪著眼,鬍子气得一翘一翘:“你们几个榆木疙瘩,脑子让暑气蒸坏了是不是?皇上不骂人,你们反倒不习惯了?”
几个年轻太医捂著额头訕訕一笑:“这不是……一时还不习惯嘛。”
眾人闻言,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紧绷了半年的神经,终於在这一刻稍稍鬆懈。
*
待回到太医院。
院判背著手往太师椅上一坐,端起茶盏猛灌一口,这才长舒一口气:“殿下脉象渐稳,皇上心里舒坦了,咱们的脑袋也总算能安安稳稳地搁在脖子上了。”
眾人闻言,不约而同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心有余悸。
沉默片刻,有人忽然感慨:“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总算是不用动不动就陪葬』了。”
这话一出,满屋子太医都深有同感地点头。
——这半年,他们过得实在悲催。
自打太子殿下病重,皇上便像座隨时会爆发的火山,太医院眾人日日提心弔胆,生怕一个不慎,全家老小就得跟著陪葬。皇上每日三问诊,药方稍有不妥就要革职查办。
最凶险那夜,太医院全员在偏殿跪著等消息,连遗书都悄悄写好了。
一位年轻太医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苦笑道:“我这半年写的脉案,比过去三年加起来都多,生怕写错一个字,脑袋搬家。
院判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待殿下痊癒,老夫定当上奏圣上,为诸位请三日休沐。虽不敢说十拿九稳,但必当竭尽全力周旋。”
他环顾四周,忽而正色道,“但在这之前,谁都不许懈怠——煎药的时辰、药量的增减,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是!”
*
太医院眾人刚鬆快没一会儿,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院判刚放下茶盏,便见何玉柱带著几个小太监跨进门来,身后还跟著一溜捧著锦盒、抬著箱笼的內侍。
“何公公,您这是……”院判连忙起身相迎,心里却直打鼓——这阵仗,莫不是皇上又有旨意?
何玉柱笑眯眯地拱手:“诸位太医辛苦,咱家是奉太子殿下之命,来给太医院送赏的。”
“赏?”眾人一愣。
何玉柱一挥手,身后的小太监们鱼贯而入,將箱笼一一打开——
剎那间,满室生辉。
左侧的紫檀木箱里,整整齐齐码著数十册医书,有前朝御医亲笔批註的《本草纲目,还有西域传来的《回回药方孤本,书页泛黄却保存完好,墨香幽幽。
右侧的锦盒中,则躺著几卷素帛,展开一看,竟是太医院求而不得的《千金翼方残卷真跡!
“这、这可是失传已久的……”一位老太医激动得鬍鬚直颤,手指悬在帛书上空,愣是不敢触碰。
何玉柱笑道:“殿下说了,这些典籍搁在毓庆宫也是落灰,不如送给真正用得著的人。”
话音未落,后头又抬进来两口沉甸甸的箱子。箱盖一掀——
金光灿灿!
一匣子金瓜子,一匣子银錁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眼。
角落里还堆著几匹上好的云锦,看纹样竟是內造御用的松鹤延年图。
“殿下特意嘱咐,”何玉柱指了指药材箱,“这些高丽参、雪莲、麝香,都是各邦进贡的珍品。”
满屋太医呆若木鸡。
院判喉头滚动两下,突然撩袍跪地:“老臣……老臣愧不敢当啊!”
他声音发颤,“殿下尚在病中,还惦记著咱们这些没用的老骨头……”
“大人快请起。”何玉柱连忙搀扶,压低声音道,“其实殿下还让咱家带句话——这半年,委屈诸位了』。”
一句话,说得几个年轻太医当场红了眼眶。
那位腿软的太医突然“扑通”跪下,衝著毓庆宫方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下官发誓,这辈子就算肝脑涂地,也要保殿下长命百岁!”
院判抹了把脸,忽然转身吼道:“都愣著干什么?赶紧把《温病条辨再校三遍!今晚谁都不准回家,重新擬一份调理方子!”
眾人轰然应诺。
何玉柱望著瞬间鸡飞狗跳的太医院,忍不住笑了。
临走时,他顺手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塞给送行的年轻太医。
年轻太医握著瓷瓶,望著何玉柱远去的背影,突然对身旁同僚哽咽道:“我现在就去翻《黄帝內经,非得找出个让人一辈子不生病』的方子不可!”
同僚默默递过帕子:“……先把眼泪擦擦。”
蝉鸣声中,太医院的药碾子转得比往日更欢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