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见康熙走远,伸手从案几上取了一卷《水经注,刚翻开两页,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伸过来,轻轻將书抽走了。
“大哥?”他抬眸,正对上胤禔不赞同的眼神。
胤禔將那捲书搁到一旁,理直气壮道:“太医说了,你这两日要少费神,看书伤眼。”
胤礽失笑:“那总不能干坐著发呆?”
胤禔扬眉一笑:“我这不是在这儿?保成想听什么,大哥讲给你听。”
窗外蝉鸣声声,庭院里石榴开得正艷,灼灼如火。
盛夏午后的阳光透过碧纱窗,在殿內投下斑驳的光影。
胤礽往后靠了靠,倚在软枕上,眉眼舒展:“那就接著上次?”
胤禔眼睛一亮,隨手拖了张椅子坐到榻边,兴致勃勃道:“好,上回说到西北大营,你可记得?”
他的声音低沉舒缓,带著几分塞外风沙磨礪出的粗糲感,却又因对著胤礽而格外温和。
窗外蝉鸣阵阵,紫藤影透过碧纱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胤礽点头:“嗯,你说营外三十里有片胡杨林。”
“对!”胤禔一拍大腿,“但有一桩奇事我没来得及讲——那林子深处,有一眼泉,当地人称月亮泪』,泉水清得能照见人影,可最奇的是……”
他故意顿了顿,压低声音,“每到子夜,泉底会泛出银光,像是有星星沉在水底。”
胤礽眸中漾出清浅的笑意:“当真?”
“千真万確!”胤禔笑道,“我特意守了三夜,终於瞧见——原是泉底有层会发光的细沙,月光一照,便如星河倒悬。”
说著从怀里掏出个锦囊,倒出几粒晶莹的砂砾,“特意给你带的,搁在暗处瞧。”
胤礽接过砂砾,拢在掌心细看。
果然,那些砂粒在阴影里泛著极淡的蓝光,如萤火般闪烁。
他眼底漾起笑意:“这可比《博物志里写的夜明珠』有趣多了。”
胤禔见他喜欢,越发来了精神:“还有更绝的。有一年在江南,我遇见个老渔夫,他说洞庭湖里有种银鱼,每逢雷雨前会成群跃出水面,远看像湖上飘著匹白练。”
他边说边比划,“我原不信,结果有天清晨真撞见了——嚯!成千上万条银鱼齐齐跳起来,阳光下亮闪闪的,跟下了一场银子雨似的!”
*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带著荷香的暑气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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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礽听得入神,眼底漾开浅浅笑意。
他本就生得清俊,此刻午后暖阳为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光,更显得眉目如画。
偶尔听到有趣处,便以袖掩唇轻笑,腕间玉鐲隨著动作轻轻磕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胤禔顺手將茶盏往他跟前推了推,继续道:“还有一次是在蜀道。有段路叫猿愁崖』,窄得只容侧身过。那天偏赶上起雾,我正贴著山壁挪步,忽然听见头顶咔嚓』一声——”
胤礽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落石?”
“不是,是只猴子!”
胤禔笑了笑,“那泼猴掰断了崖边的野果树杈,果子噼里啪啦砸下来,我躲闪时踩空半步,幸亏抓住了岩缝里的老藤……”
见胤礽眉头微蹙,忙又宽慰,“其实也没多险,那藤有手腕粗,结实的很。”
庭院里传来“扑通”一声,原是池中锦鲤跃出水面。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但见碧空如洗,一簇簇木芙蓉开得正艷,几只蜻蜓在莲叶间穿梭。
胤礽忽然轻声道:“大哥走过这么多地方,最喜欢何处?”
胤禔不假思索:“黄河九曲。”
胤礽微微怔了怔,隨即唇角轻扬:“原来大哥喜欢那里。”
胤禔好奇地看向他。胤礽指尖轻轻摩挲著茶盏边缘,目光悠远:“幼时读《水经注,记得其中一句——河出崑崙,九曲迴肠,奔流到海不復回』。
那时便想,若能站在高处俯瞰黄河蜿蜒,看它如巨龙般盘踞大地,该是何等壮阔。”
他顿了顿,声音轻缓:“尤其汛期过后,泥沙沉淀,河水澄澈如练,映著天光云影,想必连时光都会为之驻足。
大哥喜欢的,是那份天地浩荡、无拘无束吧?”
胤禔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分毫不差!保成果然懂我。”
他倾身向前,袖口带起一阵松墨香,“站在河岸崖边,听著涛声如雷,看著浊浪排空——那一刻才觉得,什么王权富贵,都比不过自然造化的磅礴。”
“说起来也巧,我在河套平原那日,恰逢雨后初晴。
站在山崖上望去,整条黄河就像一条金鳞闪烁的巨龙,在草原上拐出九道弯。
阳光一照,每道弯里的水色都不一样——近处是翡翠绿,中间变成琥珀金,最远的那道弯竟泛著紫罗兰色,像是把晚霞揉碎了撒进去似的!”
*
“还有,那年汛期过后,我在河套平原见到野马群。领头的是匹白蹄乌,跑起来像阵黑旋风。”
“那野马性子烈得很!寻常人靠近三丈內它就尥蹶子,牧民说它摔过几十个想驯服的汉子。”
他挽起袖子,露出左臂一道浅疤,“瞧见没?头回试著套它,被它一蹄子扫到,差点摔断胳膊。”
胤礽蹙眉:“后来呢?”
“后来我琢磨出个法子。”胤禔得意地笑了笑,“连著二十天,天天带著盐砖蹲在它吃草的河滩。
头几日它见我就跑,后来肯隔著一丈远嗅嗅,再后来——”
他忽然压低声音,“趁它低头舔盐砖时,我猛地揪住它鬃毛翻身上背!”
胤礽不自觉地攥紧衣袖,有些担心:“可摔著了?”
“没有没有!”胤禔大笑,“那畜生前蹄一扬,差点把我甩进芦苇盪。多亏我死死勒住它颈子,两腿夹住马腹跟铁钳似的。”
他起身比划了个勒韁绳的动作,“它在河滩上疯跑半个时辰,最后累得直喘粗气,终於服软。”
他说得眉飞色舞,连比带划,袖口沾了酸梅汤的冰露都浑然不觉。
胤礽听著听著,忽然轻笑:“怪不得皇阿玛总说大哥像只海东青。”
“嗯?”胤禔一时没反应过来。
“自在得很。”胤礽望著窗外摇曳的树影,语气温和,“天高地阔,任君驰骋。”
胤禔闻言一怔,隨即朗声笑道:“这个比喻好!海东青可是咱们满洲人的神鹰。”
“不过比起被圈养在鹰房的,我寧愿做只野生的,想飞多高就飞多高。”
窗外的阳光正好洒在胤禔的侧脸上,勾勒出他硬朗的轮廓。
胤礽忽然想起去年秋獮时,曾见他在猎场上策马挽弓的模样——確实像极了翱翔九天的猛禽,锐利而自由。
“说起来,”胤禔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在科尔沁草原上还真见过一只纯白的海东青。当地人说那是长生天的使者,百年难得一见。”
胤礽来了兴致:“可曾抓到?”
“哪能啊!”胤禔连连摆手,“那神鹰飞得比云还高,箭矢根本够不著。不过...”
他狡黠一笑,“我追著它跑了三天,最后在悬崖边的巢穴里发现了这个。”
他从盒子里取出一根雪白的翎毛,在阳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泽。
胤礽接过细看,只见羽根处还带著一抹淡淡的金晕。
“这是...”
“换羽时掉的。”胤禔得意道,“老萨满说,能得白翎的人都是有福气的。我特意留著,就想著回来给你。”
檐角铜铃叮咚,伴著胤禔又开始讲述的西域见闻——那些会唱歌的沙丘、夜里发光的石头,还有能结出甜瓜的戈壁滩……
蝉声忽然大作,穿林渡水而来。
廊下的冰鉴冒出丝丝白气,將满室暑意隔在琉璃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