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势渐大,琼瑶碎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梅枝传至胤礽手中时,他並未急著开口,而是从案上拈起一片叶子,轻轻置於茶盏之上。
叶子浮於水面,隨涟漪微微荡漾。
“《淮南子有言: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將暮。』”
他指尖轻点叶脉,“宋时,苏东坡与佛印禪师对坐饮茶,忽有黄叶飘落案前。佛印问:此叶何意?』东坡笑答:不过秋至而已。』佛印却道:叶落是秋,叶生是春,叶浮是顺,叶沉是逆——一叶之中,可见天地。』”
他顿了顿,看向听得入神的弟弟们:“治国亦是如此。山东倒卖药材案发时,四弟察其帐目混乱,便知吏治有瑕;江南增设义学时,八弟见百姓踊跃,便晓教化可行。小事如叶,却能窥大势。”
忽而,他將叶子竖起,遮在十四阿哥眼前:“可若把这叶子贴得太近呢?”
十四阿哥眼前一黑,咯咯笑著去抓叶子。胤礽却收回手,任叶子飘落:“《笑林里有个楚人,读《淮南子见螳螂伺蝉自障叶可隱形』,便真去寻隱身叶』。
他举叶遮面,问妻子:可见我否?』妻烦厌道:不见!』他大喜,持叶入市偷窃,当场被擒。”
满座哄然,连胤禛都摇头轻笑。
胤礽接著说道:“有些人只见一叶』——比如盯著济世堂耗银甚巨,便嚷著劳民伤財』,却不见天下百姓因此少病少灾;又比如死抠祖制不可改』。”
最后,他將银杏叶放回案上,指尖按住叶柄轻轻一旋,叶子便如陀螺般转起来:“叶子终究要落,但落处可是学问。若落在泥淖,便腐为尘埃;若落在沃土——”
他忽然翻掌,叶子稳稳停在掌心,“便能育出来年春芽。”
“二哥是说……”十三阿哥眨著眼,“咱们办的事,得看长远?”
胤礽笑著揉他脑袋:“是了。比如查贪官,看似得罪人,可肃清吏治后,百姓少受盘剥,国库反而丰盈;设慈幼局,眼下耗米粮,可那些孤儿学成手艺,將来也可为家国做一份贡献。”
*
紫禁城的雪,落得正酣。
琼碎玉,簌簌覆满金瓦朱檐,將九重宫闕染作一片澄澈。
毓庆宫里暖意氤氳,烛影摇红,兄弟围炉夜话的谈笑犹在耳畔,忽听得窗外“嘭”地一声——
一朵烟破空而起,绽作漫天流霞。
胤禔朗笑著推开雕槛窗,寒风卷著细雪扑面而来,却冻不住满殿欢腾。
岁暮天寒,雪落宫檐。
琼碎玉,簌簌而坠,覆了朱墙,掩了金瓦,天地一色,澄澈如洗。
这雪,是冬的馈赠,亦是春的伏笔。
夜半忽闻爆竹声,惊破寂静长空。
抬眼望去,但见烟火如星,绽於九霄,赤若珊瑚,青如碧璽,金似流霞。
一瞬璀璨,照亮人间。
雪映华光,更添三分清华,七分明艷。
古人云:“瑞雪兆丰年。”
雪厚一寸,地暖三分。
待来年春至,冻土化润,新芽破壤,麦苗青青,桑麻鬱郁。
百姓仓廩实,天下衣食足,方知这一场雪,原是苍天垂悯,赐人间以丰饶。
而此刻,万家灯火,户户团圆。
稚子嬉戏於庭前,老者围炉话桑麻。
市井巷陌,酒香氤氳;深宫高阁,茶暖墨香。
山河无恙,四海昇平,恰是人间好时节。
国泰,则民安;
家和,则万事兴。
愿这雪,洗净尘囂;
愿这火,燃尽晦暗;
愿这岁岁年年,风调雨顺,海晏河清。
瑞雪满乾坤,烟火照人间。
—— 岁寒,共庆昇平。
*
雪愈发大了,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將紫禁城的朱墙黄瓦覆上一层厚厚的银白。
寒风卷著雪粒拍打在窗欞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衬得殿內愈发温暖静謐。
眾人从雪地里回到暖阁,身上犹带著寒气。
胤礽命人备了热腾腾的薑茶,又吩咐宫人將內殿收拾出来,好安置几个年幼的弟弟。
“九弟、十弟,过来。”胤礽招手,將两个冻得鼻尖发红的小傢伙唤到跟前,亲手替他们解了斗篷,“手这样凉,也不知道戴个手炉?”
胤禟笑嘻嘻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二哥,我不冷!方才打雪仗,我还贏了十四弟呢!”
十阿哥胤?也跟著点头,眼睛亮晶晶的:“就是!十四弟耍赖,往我领子里塞雪,被我按在雪堆里了!”
“胡说!”十四阿哥胤禵从胤禩身后探出头,小脸气得鼓鼓的,“明明是十哥先偷袭我的!”
胤礽失笑,揉了揉胤禵的发顶:“好了,都去换身乾净衣裳,仔细著凉。”
內殿早已烧暖了地龙,宫人们手脚麻利地铺好了被褥。
胤禟、胤?、十一阿哥胤禌、十二阿哥胤祹、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禵被安置在最里间,几个小傢伙挤在一处,仍兴奋地小声嘀咕著方才的雪仗。
“十三哥,你刚才那个雪球扔得真准!”胤禵趴在枕上,眼睛亮得像星星。
胤祥抿唇一笑,还未答话,胤禟已抢著道:“那算什么!我还能堆个比人还高的雪人呢!”
“吹牛!”十阿哥撇嘴,“上回你堆的雪兔子,脑袋都掉了一半!”
几个孩子笑闹成一团,直到守夜的嬤嬤轻声提醒,才不情不愿地缩进被窝。
*
外间暖阁里, 胤祉坐在窗边,手里捧著一卷书,偶尔抬头看一眼窗外的大雪,温润的眸子里映著烛火的光。
胤禛则坐在案前,提笔写著什么,神色专注。
胤祺和胤祐凑在一处低声说笑,胤禩则含笑听著,时不时插上一两句。
胤礽倚在软榻上,手中捧著一盏热茶,氤氳的雾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暖阁內炭火正旺,茶香裊裊,兄弟几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
窗外,雪覆宫檐,万籟俱寂。
这一夜,无人惊梦,无人生忧。
唯有暖意,悄然漫过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