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雕窗欞斜斜地洒进书房,在青砖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
书案上。
一方端砚里新磨的墨汁乌黑髮亮,笔架上悬著的几支狼毫笔尖还沾著未乾的水渍。
身穿青色素衫的崔峴,袖口微卷,正端坐於案前,细细安静思索。
如今,整个开封府城都因他免费接老头登台辩论』之猖狂举动,闹得沸沸扬扬。
想来过不了多久,全大梁都会陆续收到消息。
一个半月后的开封,必將会成为文坛风暴的中心!
而作为亲手掀起这场风暴的人,崔峴要做的,自然是彻底沉下心来,整理《尚书错漏论辩,以及注释《诗经,取代《毛诗序!
斧正《尚书相对来说比较容易。
作为一个现代人,崔峴拥有著超前的思想学识,也学习过史学家们论证出的各种关於《尚书的紕漏。
难的是注释《诗经。
作为五经之首,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匯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期,长达五百多年间的诗歌精华,共计三百零五篇。
这些诗歌內容广泛,涵盖政治、经济、伦理、天文、地理等各个领域。
换言之,《诗经,是一切学识的基石。
拿到这个注释权,就是成圣的第一步!
可正是这样,崔峴反而要越发小心对待。
因为只要它这部注释书问世,必將重塑《诗经阐释史,终结汉学垄断,成为新的启蒙文学教科书!
直接影响后世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诗教体系!
因此,在书房里静坐许久的崔峴,一直盯著桌案沉思,迟迟不曾落笔。
书房外,院子里。
老崔氏又购买了两千斤黑砂,正在指挥全家人,一起提炼白。
虽然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
但崔峴还能隱约听见,一家子人小声振奋不停重复这跟抢钱有什么区別』。
一个上午悄然过去。
崔峴仍旧一字未动。
下午。
贴身保鏢大山,带来了十几个身材壮硕的好汉兄弟,来到了崔家。
崔峴听到动静,笑著走出去。
大山赶紧道:“小东家,按照您的要求找来的。我这帮兄弟,个个都是好把式!”
別说,一帮壮汉排排站,看著確实安全感满满。
“好,大山,以后你来做头领,带著手底下的兄弟们做事。”
崔峴豪爽笑道:“当然,跟了我,绝对不会亏待兄弟们。”
一帮壮汉们闻言,嘿嘿直笑。
其中一个壮汉大声感激道:“小东家为人大方豪爽,兄弟们都知道!今日,大山哥带著小东家给的十两银子,分给了咱兄弟们。”
“以后,咱们跟著大山哥,誓死保护小东家!”
这话,引来其余壮汉们纷纷附和:“誓死保护小东家!”
崔峴闻言惊讶看了一眼大山。
他先前,確实给了大山十两银子作为奖励。
结果大山竟没有独自收下,而是用这十两银子,招来了一群保鏢』。
瞧见崔峴看过来,大山朝他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可以,是个人才啊!
“行,兄弟们仗义,我便不多说客套话。”
崔峴笑道:“晚上,大山带著兄弟们,去醉仙楼,敞开肚皮吃桌席面!吃好喝好以后,明日正式上岗!”
醉仙楼!
开封府有名的大酒楼,一桌席面,得五两银子起步!
小东家果然敞亮又豪爽!
一帮壮汉们激动不已。
大山没有推辞,並迅速进入保鏢队长』角色:“多谢小东家,但大山我把丑话说在前头,去了醉仙楼,可以敞开肚皮吃,但绝对不能喝酒误事!”
“別忘了,咱们是来保护小东家安全的!”
其余壮汉们赶紧点头。
这样好的东家,打著灯笼都找不到第二家了!
他们当然要尽职尽责!
远处,老崔氏笑眯眯看著峴哥儿跟大山等人交谈,一句话不曾多说。
这以后就是峴哥儿的安保班底,自然是峴哥儿说了算呢。
於是,次日。
裴坚四人、严思远、苏祈等人再次来崔家,便瞧见了门外一群巡逻的保鏢』。
大山第一个发现这群人,满脸凶悍大步上前询问道:“你们找谁?”
接著,十几个大汉先后围过来,一个个眼睛瞪得像铜铃。
由於吊儿郎当的裴坚看著不像什么好人,差点被大山给抓了。
还是老崔氏听到动静及时出来,才结束了这场乌龙。
裴坚咋舌:“祖母,你们这阵仗,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老崔氏笑道:“峴哥儿现在得罪了人,不得不防啊。”
说起得罪人。
庄瑾在旁边惊嘆道:“祖母,峴弟这阵仗,真是一次比一次闹得大。现在满开封都在议论峴弟的囂张之举!”
“他这是准备把全大梁的名儒都给得罪光了啊!”
饶是庄瑾等人素来胆大妄为,都被崔峴这一手给震得不轻。
因此,眾人赶紧来登门询问,究竟怎么回事儿。
老崔氏如今能提炼白,底气足的很,骄傲道:“峴哥儿打小就有主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算了,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他已经闭关了,为一个半月后的辩论做准备。你们不要担心,他不会有事儿的。”
说著。
老崔氏又笑眯眯看著眼前这帮神情担忧的孩子,豪迈道:“不仅不会有事儿,凡是峴哥儿说的话,都能办到。”
“且等明年科举吧!”
崔峴之前说过,他们这个小团体的近阶段小目標是:明年河南科举禁考《毛诗序。
严思远等人一致觉得,很难办到。
可看如今老崔氏这架势,仿佛势在必得。
……不会吧?
峴弟他,又准备憋大招了?
裴坚、庄瑾、严思远、苏祈等人互相对视,虽然仍旧觉得不太可能。
但心臟却没忍住怦怦快速跳动。
万一呢!
那可真是继往开来』头一遭了啊!
若是河南禁考《毛诗序能实现,那是不是代表著,终有一日,崔峴的那个梦想』,也能实现呢?!
由於担心打扰到崔峴,裴坚等人没有去崔家书房。
接下来这段时间。
崔峴待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甚至到半夜,还点燃著油灯。
直到某日,夜黑人静,窗外繁星漫天。
迟迟不肯动笔的崔峴,在昏黄的灯光下,提笔蘸墨,一气呵成开始落笔。
他的眉眼,在灯光下格外清亮。
整个人都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这方天地间,只剩下他莎莎莎』写字的声音。
从星光黑夜,到红霞升起。
小书房里,年轻的少年郎奋笔疾书,彻底忘掉了时间。
他满脸认真,只专注於眼前的笔墨纸张。
其文字鏗鏘有力,仿佛穿透时光桎梏,延续影响到数十年,乃至数百年后的將来……
这一夜,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对於大梁文坛来说,都是註定不平凡,且闪耀在歷史长河中的璀璨一夜。
可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又是那么的普通寻常。
似乎和往日没什么区別。
当天色大亮的时候,书房里的少年郎,不知何时已经伏在案上睡著了。
写好的稿纸散落在地上。
嘎吱。
东莱先生推开书房门走进来,捡起地上的稿纸,眯起眼睛细细阅读,便见上面写著书名——
《诗集传。
一开始,东莱先生还在心疼一夜未眠的徒弟。
可到后来,他双手颤抖著读完稿纸上的內容,整个人脸色发红,激动到难以自持。
等看完以后。
东莱先生甚至来不及兼顾其他,振奋的衝出崔家,一路走到开封城外的岳麓书院,找到季甫先生:“哈哈哈,季甫,你个老东西消息挺灵通。”
“你怎么知道,老夫即將要成为圣人的老师啦?”
季甫:?
再说崔家。
东莱先生离开书房后不久。
崔鈺起床,注意到书房的油灯还亮著,担忧来查看阿弟的情况。
发觉阿弟睡的正香,崔鈺没有喊醒阿弟,而是开始整理阿弟写的稿纸。
一开始他只是下意识瞥了一眼。
而后,稿纸上的內容,仿佛拥有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让他沉陷其中,无法自拔。
和东莱先生不同的是,崔鈺一开始看到上面的文字,整个人脸色苍白,浑身巨震。
那是他多年寒窗苦读,塑造起来的知识基础,正在被暴力拆解、打碎!
有那么一个瞬间,崔鈺甚至想要把这些稿纸丟了。
可出於对阿弟的信任,亦或者说被阿弟的文字所吸引,他强行让自己看下去。
崔鈺倚靠在窗边。
斑驳的阳光洒落进书房,照映在他那张年轻、惘然、又震撼的脸上。
阿弟写的这些文字,对於他来说,是陌生的、新奇的、却又醍醐灌顶的。
看到最后,崔鈺手掌都开始发汗。
他放下稿纸,將手掌在衣服上,使劲、一遍又一遍仔细擦拭。
一如当年。
他去顾夫子的私塾开蒙,第一节课,初次接触到书籍那般。
那天,崔鈺明白了什么叫做开卷有益』。
而这一次,似乎和他初次步入学堂,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別。
当年,顾夫子在他们读书之前,问了他们一个问题:为什么读书?
崔鈺想的是:为了不牺牲阿弟,为了光耀门楣,为了不做泥巴腿子,为了天下所有泥巴腿子都可以读书,且不必牺牲自家阿弟、阿妹。
隨著年纪渐长,崔鈺逐渐懂得,自己立下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贪婪愿景。
直到此时。
直到此刻。
他看完了阿弟对《诗经的註解,突然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若说昨夜,即將成为文坛歷史上最璀璨的一夜。
那么今日白天,同样註定是耀眼夺目、千百年后也会被铭记的一天。
因为这小小的崔家啊,不止有一位圣人』。
还有一位半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