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巷,崔家。
夏夜庭院,月洗青砖,漫天星光斑斑点点。
虫鸣低唱,凉风微拂,空气中瀰漫著草木的清甜。
灯笼暖光与清辉共染石桌,映著围坐的老崔氏、裴坚、严思远、苏祈等一大群人,面孔微微泛红。
崔峴的目光,环视眼前眾人,说道:“今夜在座的,都是我最亲近的人。所以,我不拽文弄字,也不藏著掖著。”
“我……只想坦诚布公的,跟你们聊聊我的想法。”
他这番话,別人尚且没作何反应。
倒是严思远三位小黑粉,刻意绷紧的表情,霎时缓和了不少。
“大哥,思远、苏祈兄,还有诸位。你们读圣贤书,难道有时候,不会越读越憋屈吗?”
崔峴认真道:“你们瞧,《关雎里窈窕淑女』,本是多乾净的心思!”
“《左传季札听这曲子,明明赞它乐而不淫』——可《毛诗序偏要把它扭曲成后妃之德』。这不是把活蹦乱跳的心思,硬生生掐断了根吗?”
“咱读经,得让那字句自己说话,让咱自个儿的心去贴近它、印证它,对不对?”
对吗?
没人接话。
甚至连向来捧场如裴坚,都抖了抖脸皮,沉默看向崔峴。
小院子里还算鬆懈的氛围,一下子紧绷起来。
別看崔峴方才那番话,语气轻鬆写意,但本质上——这是在否定《毛诗序权威,质疑汉儒经学。
他在直接挑战官方钦定经典解读,动摇经学阐释的垄断权。
会直接惹怒古文经学派、所有尊奉汉儒註疏为正统的学者。
白日辩经台下,以陈衝为首的酸儒们为何那般愤怒,这就是原因。
见裴坚没捧场。
高奇挠了挠头,试探性劝说道:“峴弟,那经书,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咱们读一读就行了,干嘛要在这上面较劲儿呢?”
庄瑾也附和:“是啊,峴弟。大哥们也不是说不支持你,这不是……怕你將来有危险。”
他俩的想法其实很正常。
不仅高奇庄瑾,想来天下万千读书人,都是这么想的。
可,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就代表一定是合理的吗?
崔峴知道,革新是急不来的。
若是他现在,连身边的家人、兄弟、朋友都无法说服。
那將来,又如何去更叠思想,推广新学,甚至……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学术、教育、取士、社会观念上的顛覆性革新呢?
因此。
崔峴摇摇头,看向高奇:“说到自古以来存在的经书,比如《尚书·泰誓三篇,老祖宗传下来就丟了两篇。后人补缀的倒成了金科玉律,捧得比天还高!”
“这就好比咱家传下一件旧衣裳,破了两块,咱拿新布头补上,却非说这是祖宗当年穿的一模一样,针脚都不差——这不是糊弄鬼么?”
“更憋屈的是,明知这衣裳』有些地方是后补的、不合身的。但科举考的,还是怎么把这补丁』绣出儿来的功夫!”
“真遇著河堤塌了、粮仓空了、百姓苦了,这绣学问顶什么用?”
“农人匠人实打实养活天下,反被瞧低一头,这理儿,它不通得让人心窝子疼!”
好傢伙。
真是越说越生猛了!
若是刚才,崔峴还只是质疑汉儒经学。
那现在这番话,就是质疑所有经典文本神圣性,並猛烈抨击现有科举制度!
这下可不仅是得罪尊经崇古的学派。
包括把持科举出题与录取的权贵、靠研习虚文取得功名的庞大士绅阶层,全都给得罪了个乾净!
刚刚接话的高奇、庄瑾傻了。
连一向自詡猖狂的苏祈,都愣愣看著崔峴。
这跟不要命有什么区別?
严思远狠狠蹙起眉头:“你这番话,但凡传出去,就会被扣上詆毁圣贤、谤议朝政、动摇国本的滔天罪名。”
崔峴瞥了他一眼,笑道:“那你传出去吧,反正,你们反峴联盟,个个都盼著我不好过。”
“……”
够了!真是没空陪你闹了!
严思远恼羞道:“我要是盼著你不好过,我巴巴来这里做什么?你白日当著那么多人的面,胡说八道,以后谁能护得住你?”
虽然此刻气氛紧绷。
但严思远这话,还是让饭桌上一群人神情古怪。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黑到深处全是爱?!
崔峴笑道:“这不是有你,有我几位大哥,有苏祈兄、孟绅兄这么多人在吗?”
苏祈嘆了一口气:“別,你以后若是当眾把这番话说出来,只凭我们几个,真护不住你。”
这时候。
一直沉默著,没捧场的裴坚突然说道:“峴弟你向来聪慧,做这种危险的事情,总不至於不给自己留个退路。”
巧的是,方才同样未开口的崔鈺,也温声道:“阿弟莫要卖关子,你继续说。”
他俩几乎是同时开口,彼此怔愣对视,而后都笑了。
大概,这就是两位大哥』的默契?
崔峴只觉得心中暖意盎然。他跟著笑道:“退路自然是要安排的,我打算,在开封办一家小书院。”
这话说的很轻鬆,就好像在说我打算在家里搭个小凉棚』。
但问题是,办书院?!!
认真的吗?
除了崔家人,裴坚等人都吃惊瞪大了眼。
因为先前,崔峴给崔家人打鸡血,说计划做河南崔氏的时候,曾经提过,要开办书院。
所以老崔氏等人並不意外。
裴坚则是提高声音道:“办书院算什么退路?而且,办了书院,如何授课?难道你要跟他们讲经书有漏,科举绣补丁?”
迎著大家紧张的目光。
崔峴认真道:“当然不是。”
没等裴坚鬆一口气。
就听崔峴又说道:“该读的经,该写的八股,咱一样不落——这是敲门砖。”
“可在这小书院里,咱得干点接地气』的实在活儿!”
“请老把式来讲讲天时虫害,那田垄里的经验,藏著养活万民的天理』。”
“邀巧匠来琢磨新织机,孔圣人都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那器』用好了,让织娘少熬几宿、多织几尺好布,不就是仁道』载著往前走? ”
“咱带学生去摸摸泥土,看看作坊,学问这棵树啊,根须扎进土里,沾著露水,才长得结实,心也才摆得正!”
若是方才,大家都觉得崔峴说的话离经叛道。
可到了这里,一群人明显是被镇住了。
原来……书院可以这样授课?
崔峴还在继续说:“祖母,爹娘,几位大哥,你们还记不记得,当时在南阳。我们擬定了第一个五年计划,你们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梦想。”
“唯独我没有。”
“这些年来,我先在河西村困顿於贫家,接著读圣贤书,后来走出南阳。去了孟津,见过无助绝望的流民。去了洛阳,见过抗倭將士们的满腹委屈不甘。”
“再后来到开封,我跟著老师,在一家小学堂里,听到一群蒙童,喊我……崔夫子。”
“而后我就一直在想,那我的梦想,又是什么呢?”
“这些天,我有思路了,所以我想,说给你们听。”
皎洁月光下。
说话的崔峴,被一层月芒笼罩。
聊起梦想』,他远不如在辩经台上那般肆意张扬。
但此刻的他,是鲜活的、真实的,带著人情味儿的。
他的眼睛好亮、好亮,眼角眉梢都带著笑意:“你们想一想,等这家小书院开起来,几年,亦或者几十年后。”
“打咱这小书院走出去的后生,脑子里装著圣贤的仁心,手上带著泥土墨跡,心里记著市井的冷暖。”
“他们站在河堤上,不用喊空话,便能踏实修好一道渠,水乖乖流进乾裂的田垄。”
“他们走进作坊,和匠人一起琢磨,织机转得更快,布匹暖了更多苦难百姓。”
“他们站在衙门口,算盘珠子拨得清,粮仓堆得满,断案断得明明白白,让那蒙冤的泪变成感激的笑。”
“而这,便是我的退路。因为他们能护住万千百姓,自然也能护住一个崔峴,对不对?”
此时,此刻。
崔家的院子彻底陷入安静。
裴坚、崔鈺、严思远、苏祈等人,乃至老崔氏、崔仲渊、崔伯山等家里人,都怔怔看著崔峴,失去了言语。
其实他们都懂,崔峴身上,一直有其独特的、近乎闪闪发光的个人魅力在。
而正是这份魅力,让崔峴身边,围绕著家人、兄弟、朋友,甚至各种被他个人魅力折服的粉丝』。
但!
必须要强调的是,今夜的崔峴,个人魅力简直爆棚!
他没有引经据典,没有拽文弄字。
就这么嘮家常似的,说出了一番平静温馨,却又足以震撼所有人的话。
方才还想拿乔的苏祈,早就忘记了摆架子,喃喃道:“真能办到吗?”
“很难,所以才是梦想啊。”
崔峴靠在椅背上,一张年轻俊俏的脸上,儘是憧憬:“我梦想有一天,田埂上歇脚的老农,能挺直腰杆跟读书人嘮嘮节气收成,没人觉得他粗鄙。”
“我梦想有一天,作坊里的大匠,能大大方方走进学堂,讲讲他的巧思妙手,人人都敬一声师傅』。”
“我梦想有一天,市井街巷,茶楼酒肆,贩夫走卒也能聊几句圣贤道理。”
“因为那道理,不再飘在天上,它就落在热腾腾的饭碗里,暖洋洋的衣裳上,清粼粼的渠水中!”
“这不正是《礼记里念著的——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的好光景?”
“我梦想的那一天,它不再是经书典籍上的字,它是万千百姓眼前,真真切切的日子!”
石桌旁。
老崔氏听的眼眶红润,和陈氏、林氏两个儿媳不停在揉眼睛。
崔伯山、崔仲渊兄弟俩怔怔无言。
裴坚、庄瑾、李鹤聿、高奇四人动容。
苏祈、何旭几人震撼失声。
而严思远三位小黑粉,则是在心中激动咆哮——
黑转粉,必须黑转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