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礼数（813）

礼数

六月底，城市像个巨大的蒸笼，连柏油路面都蒸腾出扭曲的热浪。腾飞公司的老板张建国坐在冷气充足的办公室里，心情却如同窗外的天气，有些闷。儿子张浩的高考成绩出来了，560分，上个不错的二本没问题，但离他期望中的名校，差了一截。

消息像长了脚，很快传遍了公司。

门卫室的老林，摇着蒲扇，听着同事们议论，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掏出那只屏幕有些碎裂的老年手机，摩挲了几下。女儿林雪的成绩也快出来了，他心里也悬着一块石头。但犹豫片刻，他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塞进口袋，走向了办公楼。

“张总，听说浩浩考得不错，恭喜恭喜。”老林敲开办公室的门，把那个装着1000块钱的红包递了过去，脸上是朴实的笑容，“一点心意，给浩浩买点学习用品。”

张建国有些意外，连忙推辞：“老林，你这是干什么，不用这么客气。”

“应该的，应该的。”老林执意放下，寒暄两句，便退了出去，背影在走廊尽头显得有些佝偻。

张建国看着那厚厚的红包，心里叹了口气。老林在公司干了十几年门卫，勤恳本分，家里条件一般，这1000块，怕是够他站好些个夜班。

没过几天，高考成绩全面放榜。一个惊人的消息在公司炸开了锅——门卫老林的女儿林雪，考了701分，市理科状元！稳稳地能上顶尖名校。

同事们围着老林道贺，他那张常年被风吹日晒的脸上，终于绽放出压抑不住的、自豪的光彩。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张建国耳朵里。

办公室主任笑着提醒：“张总，老林女儿这可是天大的喜事，他之前还给浩浩随了礼，您看这……”

张建国正被一笔棘手的业务缠得焦头烂额，闻言点了点头：“是该回个礼。”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老林，匆匆转了800块钱过去，附言：“恭喜老林，女儿争气！”然后便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处理那堆麻烦事。

门卫室里，老林看着手机屏幕上弹出的转账通知——“张建国向你转账800元”，那点刚刚升起的喜悦，像是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旁边有同事瞥见，气氛瞬间有些微妙。

“哟，老林，张总回礼了？”

老林“嗯”了一声，默默收起手机，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1000换800，张总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我老林不配，还是觉得我女儿考得好不值他多回那两百？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失落，裹挟着作为父亲的自尊，慢慢涌了上来。他望着窗外公司气派的办公楼，第一次觉得，那玻璃幕墙反射的光，有些刺眼。

晚上，老林家里却是一片欢腾。狭小的客厅里，亲戚们都在，桌上摆着不算丰盛但充满心意的饭菜。老林暂时抛开了白天的郁闷，举起酒杯，看着身边亭亭玉立、笑容腼腆的女儿，眼眶有些发热。他的小雪，真的争气！

“来，为我们家的大学生，干杯！”老林声音洪亮。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又连续响了两声。他放下酒杯，疑惑地拿起手机。

第一条是银行短信通知：“账户收入5000元。”

第二条是张建国发来的微信语音。

老林心猛地一跳，点开语音，张建国那略带疲惫但清晰的声音传了出来：

“老林啊，不好意思，白天忙晕头了！那800块钱是我操作失误，本来要转给我家那小子当月生活费的，一不小心转给你了！这5000是给咱状元的贺礼，必须收下！给小雪买部好点的手机，上大学用得着！孩子真给我们争脸，恭喜了啊！”

语音播放完，小小的客厅安静了一瞬。

老林举着手机，愣在原地。原来……是这样。哪有什么看不起，哪有什么刻意少给，不过是一场忙中出错的误会。自己那点纠结和猜忌，此刻显得那么可笑，又那么沉重。

亲戚们反应过来，纷纷笑着：“哎呀，你看你们老板，多大气！”

“就是，还专门解释一下，这人可以！”

老林没有接话，他重新端起那杯刚才觉得只是微甜的低价红酒，仰头喝了一大口。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醇厚绵长的暖意，从喉咙一直流淌到了心里，驱散了所有阴霾。

他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又看了看手机屏幕上那5000元的转账和老板的解释，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世间的人情往来，礼数轻重，或许本就难以用简单的数字衡量。重要的是那份心，那份在忙碌纷扰中，最终没有缺席的尊重与善意。

“没事了，”老林对家人笑了笑，笑容舒展而坦然，“喝酒，今天高兴！” 他再次举杯，这一次，感觉杯中的酒香，格外的醇厚，也格外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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