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冠姓权战争（七）（511）

冠姓权战争（七）

夏末秋初，暑气未消，蝉鸣却已带了倦意。

周末，儿子儿媳带着孩子回来吃饭。成了惯例，像一种无声的休战协议。饭桌上的话依然不多，但那种剑拔弩张的紧绷感，总算淡了些。

孩子快一岁了，能摇摇晃晃走几步，嘴里咿咿呀呀地冒些不成调的音节。他满地爬，对什么都好奇，抓着老李的拖鞋往嘴里塞。

“哎！脏！”老李皱眉头，嗓门习惯性地提起来，却伸手把拖鞋抽走，另拿了个干净的磨牙胶塞给孩子。

孩子抓着磨牙胶，仰头看着老李，口水滴答。老李板着脸，粗粝的手指蹭掉孩子下巴的口水，动作有点生硬，却到底没躲开。

饭后，儿媳收拾碗筷，儿子在旁边帮忙。我和老李坐在沙发上，看着地毯上玩积木的孩子。夕阳透过窗户，把客厅染成暖黄色。

孩子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茶几边缘，黑溜溜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老李，忽然咧开没牙的嘴，发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耶耶……”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儿媳手里的碗碟轻轻磕碰了一下。儿子的动作停住。

老李的身体僵了僵，像是没听清，又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他愣愣地看着那个小不点。

孩子见没人理他，又努力地、更大声地喊了一次：“耶耶！”

这一次，所有人都听清了。他在叫“爷爷”。发音不算标准，但那份意图，明确无误。

老李的嘴唇哆嗦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抽动，像是想维持一贯的严肃，却又不受控制地软化了。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含混地应道：“……嗯。”

就这一个字，像是从深井里费劲捞上来的一样。

他伸出手，不是去抱，而是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孩子胖乎乎的脸颊。孩子顺势抓住他的手指，往嘴里送，咯咯地笑。

老李没有抽回手，任由孩子啃着他的指节，那总是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舒展开一道浅浅的褶。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那片荒芜了许久的冻土，终于彻底松动，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汩汩地涌出来，漫过那些不甘、怨愤和委屈。

儿子和儿媳对视一眼，都悄悄松了口气，脸上有了点真切的笑意。

那天晚上，老李没再去阳台抽烟。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儿童频道吵闹的动画片，孩子就靠在他腿边，玩一辆小汽车。他没怎么说话，但眼神一直跟着那小小的身影移动。

睡前，我听见他在屋里窸窸窣窣地翻找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拿出一个陈旧的小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把小小的、色泽温润的银质长命锁，上面刻着吉祥纹样，系着红绳。

“这是我小时候戴过的。”他嘟囔着，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找出来……给他吧。”

我接过那把小锁，冰凉的银质触感，却仿佛带着岁月的温度。

“明天给他戴上。”我说。

老李“嗯”了一声，背过身去躺下。

第二天，孩子戴上那把小银锁，亮闪闪地衬在红色的襁褓上。他似乎很喜欢，小手不停地去摸。

老李瞅了好几眼，没说什么。但在儿子儿媳带着孩子告辞时，他站在门口，看着儿媳怀里的孩子，忽然极快地说了一句：“下周末……炖点排骨，孩子爱吃肉糜了。”

儿媳愣了一下，随即赶紧点头：“哎，好的，爸。”

门关上了。

家里安静下来。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老李走到衣柜前，仰头看了看衣柜顶。沉默片刻，他拖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把我藏上去的那个饼干盒拿了下来。

他打开盒子，拿出那份厚厚的彩礼合同。红色的封皮依旧刺眼。

他没有翻看，甚至没有打开。只是拿着它，在手里掂了掂，然后走到厨房，打开煤气灶，蓝色的火苗蹿起。

他把合同凑近了火焰。

纸张边缘迅速卷曲、焦黑，然后明亮地燃烧起来，化作橘红色的光，又很快黯淡下去，变成轻盈脆弱的灰烬，纷纷扬扬落下。

他静静地看着，直到最后一点火苗熄灭，只剩下一撮黑灰。

然后，他打开水龙头，将那些灰烬冲得干干净净。

转过身，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把积压在胸口许久的一块巨石，终于吐了出去。

窗外，天高云淡，是个好天气。

战争结束了。没有赢家，但也没有输家。

日子，终究是朝前过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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