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慈寧宫,蝉鸣聒噪,却掩不住殿內压抑多日的沉闷。
康熙大步穿过迴廊,衣摆带起一阵热风。
他额间还沁著汗珠,眼底却盈著数月来未见的亮色。
“老祖宗!皇额娘!”
人未至,声先到。
太皇太后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闻声猛地睁开眼,手中佛珠“啪嗒”落在锦褥上。
皇太后手里的茶盏一晃,溅湿了半边衣袖。
“皇帝这是……”
话音未落,康熙已掀帘而入。
他眉宇间积压的阴霾一扫而空,连声音都带著轻快的颤意:“太医刚诊过脉,说保成的身子逐渐好转,脉象渐稳!”
“当真?!”皇太后手中帕子飘然落地。
太皇太后的手指死死攥住康熙的衣袖,浑浊的眼里倏地涌上泪来:“我的保成……可算是……”
话未说完,已是哽咽难言。
康熙连忙扶住老人家发抖的身子,这才发觉祖母比上次见时又消瘦了许多。
记忆里那双能执掌后宫风云的手,如今只剩下一层皱皮包著骨头。
“孙儿不孝,让老祖宗忧心了。”
他喉头髮紧,轻轻抚著太皇太后的背脊,“您这些日子清减太多……”
皇太后用帕子按著眼角,声音里带著哭腔:“自打上月保成咯血,皇额娘便夜夜守在佛前,连膳食都进得不香。前几日暑气重,老人家还执意要去乾清宫瞧孩子,回来就……”
“浑说什么。”太皇太后打断她,却忍不住咳嗽起来。
康熙这才注意到榻边小几上搁著的药碗还冒著热气,满室檀香里混著苦涩的药味。
窗外蝉声忽然大作,刺得人耳膜生疼。
康熙望著皇玛嬤雪白的鬢髮,想起那些年她手把手教保成写满文的模样——那时候老人家精神矍鑠,还会板著脸训斥贪玩的小太子。
如今却……
“孙儿会照顾好保成。”他紧紧握住太皇太后的手,声音沉而稳,“您且宽心將养,保重凤体才是。”
太皇太后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千斤重担。
她望向窗外灼灼的日光,嘴角终於泛起一丝笑纹:“去岁移栽的那株石榴,今年倒是开得极好。”
康熙顺著她的目光望去。
猩红的朵压满枝头,在烈日下烧成一片火海。
就像那个总爱穿著杏黄衣裳的孩子,终於挣脱了死神的桎梏,重新鲜活在这盛夏的光景里。
“等保成能走动了,孙儿带他来给您磕头。”
太皇太后摇摇头,指尖轻轻拨动重新拾起的佛珠:“不急,让孩子好生养著。”
她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玄燁,你也要当心身子。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康熙眼眶一热,匆忙垂下头去。
殿外忽有清风掠过,带著石榴的甜香穿帘而入,將那积压多日的药气衝散了些。
皇太后红著眼眶吩咐宫女:“去摘几枝新鲜的石榴供在佛前——要挑並蒂的。”
蝉鸣依旧,却不再刺耳。
康熙走出慈寧宫时,正遇见小太监捧著冰鉴匆匆而过。晶莹的水珠顺著铜盆边缘滑落,在青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跡,转眼就被烈日蒸腾殆尽。
就像那些悬在心尖上的日日夜夜,终是隨著这场盛夏的热风,渐渐消散了。
*
消息如一阵穿堂风,掠过重重宫墙,直抵东西六宫。
荣妃正倚在临窗的湘妃榻上,手中捻著一串沉香木佛珠,忽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贴身宫女挑开珠帘,声音里压著几分喜气:“娘娘,那边递了信儿,说是太子爷的脉象稳住了!”
佛珠“啪”地落在青砖地上,檀木珠子滚了一地。
荣妃猛地站起身,夏日炽烈的阳光透过冰裂纹窗欞,在她月白色裙裾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她张了张口,却半晌没说出话来,只觉胸口那股鬱结多日的闷气,忽地散了大半。
“好……好……”她指尖微微发抖,弯腰去拾佛珠,却怎么也捡不起来。
宫女连忙蹲下身帮忙,抬头时却见主子唇角抿得紧紧的,眼底似有波光一闪,又很快隱没在浓密的睫毛下。
窗外蝉鸣聒噪,紫藤架投下的阴影里,几个小宫女正踮著脚摘新开的茉莉。
“备轿。”她突然道,“本宫要……”
“可皇上……”
“本宫不去乾清宫。”
“去奉先殿,”荣妃望著铜镜里自己发红的眼尾,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总该让芳仪姐姐知道,她的孩儿……熬过来了。”
*
延禧宫內,惠妃正倚在窗边修剪一盆兰草,听了宫女的稟报,手中银剪“咔”地一顿。
她顾不得仪態,一把攥住小宫女的手腕:“当真?太医院亲口说的?”
“千真万確!”小宫女喜得眼角泛红,“张太医说殿下脉象稳了,皇上当场就赏了太医院……”
惠妃长长舒出一口气,竟觉得双腿发软,不得不扶著案几缓缓坐下。
她望著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紫薇,忽而想起胤礽幼时跌跌撞撞扑进她怀里喊“惠娘娘”的模样,眼眶顿时热了起来。
“好好的孩子,怎么遭了这么大的罪……”
她抹了抹眼角:“阿弥陀佛,可算是见著些亮光了!”
她將剪子往案上一搁,转头吩咐道:“去,把前儿家里送来的那支百年老参找出来,再配上些上好的血燕,一併送去乾清宫。”
贴身宫女犹豫道:“娘娘,这支参可是留著给您补身子的……”
惠妃摆摆手,眼底透著难得的轻鬆:“本宫身子硬朗著呢,倒是太子……那孩子这些年遭的罪,我看著都心疼。”
温僖贵妃钮祜禄氏正在佛堂诵经,闻讯后手中念珠轻轻一顿,也鬆了口气。
“去开我的私库,”她轻声对嬤嬤道,“把那尊开过光的白玉观音请出来,给太子殿下镇在寢殿里。”
嬤嬤小声提醒:“娘娘,那尊观音是您进宫时老夫人特意……”
温僖贵妃抬眼望向窗外乾清宫的方向,目光柔和:“佛渡有缘人,殿下如今正需要这个。”
佟佳贵妃的反应则克制许多。
她正在核对份例单子,听到消息时硃笔在纸上洇开一小片红痕。“知道了。”
她淡淡应了声,待宫女退下后,才长长舒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腕上的翡翠鐲子。
她与太子素无深交,但此刻悬著的心却实实在在地落了下来。
太子若真有个好歹,佟佳一族那些暗流涌动的野心,怕是要如野火燎原般烧起来。